（九）

　　艾熙，会有一点点的几率是出於自己的意愿爱上我的吗？

　　「蚊子，这一点我必须说我很抱歉，你提出的假设完全不可能。艾熙的思维模式建立在类比的基础上，就好像下棋游戏一样，你下出一步，她会根据你的这一步推测出你的意图，那包含了很多种可能性，她将这些可能性进行排列，以几率的高低为标准设定一个权数，再在这权数的基础上选择一条可以获取最大效果的应对方式。这种应对是因为你而产生的行为，是程式化的条件反射，电脑程式本身不会想和你下棋，也不会想去赢你。

　　当然，和人类的交流接触远没有下棋那样简单，艾熙通晓人类所有的情绪反应，并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正确的选择和模拟，所以你看到的她和真正的人类并没有什麽区别。然而这仅仅是对你来说，对艾熙自己而言，说什麽话，做什麽表情，都只是一种对人类的模仿，对她本身来讲没有任何意义。

　　你问我她有没有自己的思维，我只能说没有。人工智慧的智慧和人类的智慧看起来相似，但有着本质的区别。人工智慧的思维是纯粹的逻辑推演，你说你想吃东西，有百分之六十的几率是你饿了，有百分之三十的几率是你馋了，还有百分之十的几率可能是因为你无事可做，根据你个人的行为习惯，这个几率还会再作调整，这就是逻辑性的资料判断，如果更精密一点，她还能根据你此刻的身体状态分辨出你究竟是饿了，还是馋了，还是无事可做，如果上述三种都不满足，她又会分析你说想吃东西是否出於其他原因，比如是变相地提出约会，或者是不是在做性爱暗示等等。人工智慧永远不会做出类似「怎麽才刚吃过东西又要吃」

　　这样情绪化的判断，那是非逻辑性的，因为这个「才刚吃过」只是我们主观的臆测，也许它代表了五分钟，也可能代表了四个小时，这是我们不经判断提出的论述。当然，我们可以在艾熙的随机反应系统里加入这种应对方式，即在你说出你饿了的时候她会根据交流环境判定是否启动随机应对系统，如果启动，则有一定的随机几率说出「怎麽才刚吃过东西又要吃」这句话，但这绝对不会是出於她对你身体情况的判断，只是为了让她看起来更像人类而已。

　　更为明显的区别方式，就是人工智慧虽然也会休眠，但是他们不会做梦。他们的晶片不会像我们的大脑一样因为没有完全关闭而产生多余的思维活动，一方面这对他们来说是能量的浪费，另一方面，他们不具备这样完全随机和主观的非逻辑思维能力。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我想我能明白吧。简单的说，对艾熙来讲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执行指令，在模拟人类，外界的一切其实对她都没什麽意义，包括我，对吗？」

　　「我很想说不是。但是，对於没有自我思维的人工智慧本身来说，是不存在「意义」这个词的。」郭子谦神色复杂地看着我，缓缓说道。

　　「所以你们还没有解决非逻辑思维的问题，也就是说人工智慧是不可能有自我思想的是吗？」

　　「很遗憾，就是这样的。」郭子谦也望着艾熙，唏嘘地叹气，「我们可以给她一颗超强的大脑，但是给不了她一颗心。」

　　「那接下来呢？」我还是无法移开我的目光，并且郭子谦盯着艾熙裸体让我觉得很不舒服，「这一个月艾熙把我耍得团团转，我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她是个机器人，这代表她通过测试了吧？接下来你们会做什麽？批量生产？让每个像我这样的宅男或者女生都能花钱拥有一个完美的伴侣？」

　　「蚊子，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郭子谦收回目光，无奈地摇了摇头，「但是，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子的。接下来我们要做的，是销毁。」

　　「销毁？」

　　我惊讶地喊出声，不敢确定他说的销毁是指销毁什麽。

　　「没错，销毁。销毁目前为止所研发出的所有超级人工智慧。」

　　郭子谦严肃地点头，证实了我的猜测。

　　「为什麽？」

　　我不敢置信，既然达到了如此的高度，为什麽又要毁掉它？

　　「我不太好解释。这样说吧，如果以一个统一的标准来评判人类和人工智慧，人类的上限比较高，可以达到１００，而人工智慧则比较低，一号大概只有４０，二号和三号差不多是５０和６０，艾熙最先进，可以达到８０。但是，我们人类现在所能做到的事情最多只能达到２０，人工智慧呢，他们已经达成了他们的上限。也就是说，现阶段来讲，超级人工智慧的各项水准都远远地超出了人类。一旦这些人工智慧大批量地生产，或者这项技术落入别有用心的人的手里，那必将造成一个人类无法驾驭的局面。我知道很多普通人都觉得管理一个几十万、几百万人的地方，一个几千万，几亿人的国家其实不是那麽难的事——反正现在那些居高位的人所做的也不过如此。但是你们无法明白所谓的统治和管理所有需要考虑的那些事情，假设一项政策，有９９％的可能性对我们未来的发展是好的，换做普通人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它，但是真正的管理者不行，他们必须先要做好足够的应付那１％可能性的准备。超级人工智慧的那１％，我们无法准备，也应付不起。」

　　郭子谦说得很沉重，言语间几次把目光转向那几座停靠仓，眼睛里全是不舍。

　　那是他毕生的心血，如今却要被全部抹杀……

　　一时之间我还想不明白这些机器人能给人类带来什麽无法驾驭的局面，但听到艾熙会被销毁的时候，我真的很心痛。从相识到现在，我从没有一刻钟把她当做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一台测试阶段的产品，她是那麽的逼真，就算知道了这一切的我又怎样能接受她并不是一个人类……

　　「蚊子，很抱歉，我想，现在到了你和艾熙告别的时候了。」

　　郭子谦说了一句，再次按下遥控器，四号仓门打开，艾熙睁开了眼睛，缓缓走了出来。

　　「老公。」

　　她走到我的面前，一丝不挂，但毫不羞赧。软绵绵的小手温柔地环住我的脖子，温润的嘴唇轻轻落在我的脸颊上。她的身体带着人类的温热，她的声音带着人类的喘息，她的眼神带着人类的波光……不，我无法相信，真的无法相信……

　　「蚊子……」

　　郭子谦站在艾熙的身後，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右手放在了腰间。从他的眼神里，我忽然觉得他好像还有很多话想说，还有很多事情想要告诉我，他的嘴唇一直在抖，他的手也在抖，我不知道他在紧张什麽。

　　「对不起，一直以来骗了你。」

　　艾熙轻轻地在我耳边说着，连道歉的语气都和人类那麽的别无二致。她说她骗了我，我却连这种欺骗都感受不到。

　　我的手掌在她的脊背上抚摸着，肌肤的纹理细致而光滑，温度和我是那样的相近。

　　「她一定要被销毁吗？」

　　我不甘，不是被欺骗的不甘，而是不得不失去艾熙的不甘。

　　「是的。」郭子谦抱歉地点头，他抖得更加厉害，像是在害怕什麽即将到来的事情。

　　「你怎麽了？」我无法再忽略他这幅样子，出声询问。

　　「蚊子，我希望你明白，需要被销毁的不止是艾熙。」

　　「我当然知道，另外还有三个不是吗？」

　　我看着他越来越阴冷的表情，故作轻松地说着，心里却逐渐升起一个不好的预感。

　　「是的，还有那三个，还有……和他们相关的一切资料，包括……所有除了我们这些科研人士之外所有参与测试的人。」

　　郭子谦费力地说完了一句话。那一瞬间我觉得很荒唐，就好像电影里的画面在现实中上演了一样，反派们总是在事情完成之後将那些自以为会获得天大好处的小喽罗们杀人灭口，但是，那是反派才会做的事不是吗？那是坏人才会遭受到的命运不是吗？

　　我想要走过去，想要拍拍郭子谦的肩膀让他别开玩笑了，可是我忽然发现艾熙抱得我很紧，紧到我无法动弹。

　　「艾熙？」

　　「嗯？」她若无其事，巧笑倩兮地看着我，纤细洁白的胳膊里却蕴含着无可撼动的力量。

　　「蚊子，对不起……再见……」

　　郭子谦向我道歉，我想那道歉至少是真诚的，连他的眼角都流下了两行泪水。

　　他的手终於从腰间抽了出来，缓缓地抬起，手掌中握着一把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枪械。

　　枪口很粗，对准了艾熙的後脑，这种高科技的玩意儿威力一定很大，一定可以瞬间就将我和艾熙的脑袋一起洞穿，不会让我们感受到任何痛苦。

　　对不起，我又忘了，艾熙，她本来就是不会痛的机器人。

　　「再见了，艾熙。」

　　我不再去理会郭子谦，只是静静地看着艾熙，看着我在生命中最後也最深爱过的女人，道别，然後吻上了她的嘴唇……

　　细不可闻的枪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