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54
这会儿正是老百姓扎堆儿时,也利于盘查,而灵秀却请了假,带着凤鞠去跑城里逛了一圈。用她的话讲,该散心就得散散心,信着忙乎真没个头了。清早醒来,趁凤鞠还在梦里就赶忙穿起裤子,内裤一拾扔进洗屁股盆里,这才翻身回去收拾被褥。洗完脸,想着先去刷牙,结果却在堂屋里抽了根烟。她盘起二郎腿,凝视着窗外,卷纸和烟丝燃烧的声音和着青烟不时在眼前划过,她闹不明白的是见天围在自己身后头,有啥可看的呢?犹豫着要不要预备一本生理卫生常识,却陡地皱起眉来,心想都跑去玩女人了,还给个屁的生理卫生常识呢,遂把烟一丢,袖子一撸,开门闯地就冲了出去。
团成球的熊和大狼同时仰起脸来,随着灵秀冲到厢房门口,又把脑袋扎进屁股里。推开门时,灵秀已经蹑起手脚,还朝套间瞅了瞅。她屏住呼吸,并未冲到里间儿,而是把昨儿醒好的面端了出来,案板放到桌上,撒了一堆儿干面粉后,把醒出来的面擀成了长片儿,裹匀了大油,再卷成长条状用刀切好段儿,直到把饼擀出来,她都纳闷,为啥没弄出点响动来?
琢磨着弄点啥菜就着大饼,于是她想起了辣椒拌咸菜,又想到了蒜蓉辣酱,昨儿吃剩下的东西不还能下两碗面条呢,就先从坛子里捡了个芥菜疙瘩。
来到院子里,灵秀给芥头过水洗干净,有点凉,回堂屋把肉片和豆腐先后端到厢房。身侧传来响动时,灵秀下意识又扫了眼套间门口,窸窣声很细,说急不急说缓不缓,跟谁在垄地里迤逦而行似的,还擦擦地,很快,这种擦擦的感觉就让她由看客转为行走在棒苗之间里的人。她夹起胳膊腿蹭了蹭,好像这样就能止痒,然而几个来回之后,就意识到了不对,内里没穿裤衩还光溜着呢,老羞成怒之下,她一张粉面都气紫了。
书香打套间里走出来时,灵秀对着芥菜疙瘩正运气呢,他这刚召了声妈,灵秀内边也抡起了菜刀。应声之下,芥菜疙瘩被一劈两半,灵秀颈起脖子还把脸转了过来。瞅着那横眉立目,书香心里噔地一下,脸上的笑瞬间凝固起来。灵秀看都没看就又手起刀落,劈为两半的芥头便被一劈为二,她还说了句“还不刷牙洗脸介”,像是立马找回了当妈的感觉和地位,回过身来对着芥头就剁了起来。铛铛铛地,吁了口气后,愣了会儿才敢把头转过来,撩起眼皮还朝门外扫了扫,心想,咋连话都不说了呢?寻思着,又觉着似乎叫过了,多半是因为当时自己正切咸菜呢,没听见吧。懒得去管了,就把切好的咸菜丁儿跟青椒一拌,又和上香油,这边把饼翻腾了两个儿,也熟了,又把昨儿吃剩下的煮了两碗热挂面,等内边洗漱完事再回屋时,她这边把饭都揍好了。围裙一摘挂在墙上,嘴里念叨怎这么热呢,趟起碎步就从厢房撩了出来,也没涮牙,等爷俩前后脚都走出家门,这才翻箱倒柜去找衣裳。凤鞠打西屋出来时,她已经换上了牛仔跟短袖,昨儿扔盆子里的内裤也搊了,搭在了门后头,连头发都洗好了。
约好去逛街,趁凤鞠吃饭这功夫,灵秀稍作打扮,其实就是化了个淡妆。带好衣裳,也给凤鞠找了一件褂子,逛街时,她问凤鞠前儿下午都上哪玩介了。凤鞠说跟着书香去东头打完电话就一起回来了,哪也没去,还说书香对他艳娘一走了之耿耿于怀。灵秀说主意都是自己出的,没让景林和艳艳言语也是她让的。“还啥都告他?”她说。挽着凤鞠的手,还说你该数落就得数落,别啥都听他的,由着他性子来。说话间,灵秀把手伸出来示意凤鞠——这么一攥,她说:“掖着藏着的本事他可都学会了。”不言而喻,是想让凤鞠攥紧着点。
凤鞠叫了声婶儿,说他啥都没瞒着。
灵秀伸手捏向这个继承了艳艳和景林身上优点的人的脸,说跟杨柳青年画里的人儿似的,“净向着他说话,脸都红了。”如洗的天空真蓝,太阳真亮,灵秀说骑车时没觉着,这会儿说热就热起来了。她把褂子脱下来系在腰上,自言自语念叨说应该把遮阳帽戴来。凤鞠左右寻顾,灵秀问她相中啥了,凤鞠朝卖帽子的摊儿努了努嘴,说买顶帽子吧,“婶儿脸都红了。”
灵秀把手捂在两颊上,笑着说春捂秋冻,当即又指了指身下穿的牛仔裤,说幸好上面穿了件短袖,“要不然,还不得突突出汗啊。”前面不远就有卖煮棒子的,她问凤鞠吃吗。凤鞠摇了摇头,倒把不念书的想法讲了出来,让婶儿给她参谋。灵秀说咋有这个念头?凤鞠说念着没意思,还不如摆摊儿干个体呢。灵秀说不念书干啥去呢,不连文评都没有么,告诉凤鞠说可别跟婶儿似的,现在想念书却过了岁数。凤鞠说梦高卖毕业证,好多比自己大的人都跑那买介了,五十块钱一个,上面有校长打的钢戳儿印呢。听那意思不像是心血来潮,灵秀就“哦”了一声,笑着说八几年前儿闹街这片还只是平房,现在,道两侧二层楼都立起来了。她说跟香儿就常说,不走出去你永远不知道外面世界啥样子,摇着头,说不提不提了,指着通往文娱路的胡同口示意,于是凑过去就给凤鞠买了串糖葫芦,说心爱什么就告婶儿,说婶儿这净穷忙了——“要不是借你的光儿,还真没个时闲儿呢。”
情知婶儿在陪着自己散心,凤鞠心里说着不哭脑袋却耷拉下来,眼窝自然也就湿了。灵秀搂着她,往怀里又带了带。闺女心里憋屈,父母又不在身边,有个贴己话都不知该跟谁讲。她说不管选择啥,闺女就该大马金刀鲜活起来,遂就近给挑了俩艳色的发卡,还亲手给凤鞠戴脑袋上了——“出落得俏模俏样,比婶儿都俊,香儿要是看见了……”这么一说一笑,凤鞠破涕而笑,脸都臊红了,不觉间心也敞开了。
灵秀说瞅内加绒运动服不错,问凤鞠耐吗,她说以后天越来越凉了,就过去给凤鞠挑了身粉色的,随后还给她配了双运动鞋,这么停停走走的,到南头都日上三竿了。在华联挑选内衣时,灵秀问凤鞠喜欢啥颜色,穿什么号的。凤鞠小声儿说不知道,问婶儿穿啥色的。灵秀笑着说婶儿今年本命,眨着眼说有穿的,拿起肉色和淡红色问她要哪个。凤鞠眉眼发臊,灵秀笑着说俩都来着吧,塞过去时,推着她去布帘里头更换。跟售货的闲聊了会儿,忽听帘儿里小声叫婶儿,灵秀就拉开一角问咋?
“你看合适吗?”看着闺女亭亭玉立,白白净净的,灵秀上下打量,说婶儿这眼还就没看错,羞得凤鞠脑袋快扎裤裆里了。灵秀说都试试吧,钻进去帮着凤鞠把胸罩解开,拿起内淡粉色奶罩时,笑着说,发育得还真好。买完内裤已临近晌午,灵秀说不回去了,就在这儿吃吧,带着凤鞠把买来的东西存到邮局,趁办事儿的暂未下班,还顺道办了个电话业务——把钱一交,地址门牌号也都给留了下来。她告凤鞠,说以后事儿越来越多,寻方便也好,省得再往外跑饬了。秋高气爽,太阳正足,灵秀问凤鞠说吃完饭想去哪玩,“累的话就看电影介,不累咱就去滑冰或者划船介。”
凤鞠说想滑冰,之前也练过,可就是滑不好。灵秀说这难也不难,掌握好平衡度就行,再有就是滑的时候把重心放低一些。她说小内会儿都是在冰上滑的,海河水面宽,摔几个跟头就学会了,来泰南反倒滑的少了,主要是没时间。春夏秋三季放学得先去地里打草,冬天就挎着粪背子去道上拾牛粪和马粪,要么就是去地里拾掇棒苗根子,别看内会儿岁数不大,东颠西跑倒也把胆儿练出来了,“有回跟你舅他们一起去打草,半截儿累了靠什么上就睡着了,结果,找不着我把他们急的什么似的,哥俩都哭了。”
凤鞠说:“听我妈说起过,说内会儿婶儿能顶半个大人。”记事儿之后,她也赶上两年吃窝窝头的日子,八三年分田到户,她都上育红班了,是故,心有感触,尽管她说没赶上学x庆学x寨大锅饭大波轰的岁月,“内会儿是不是倍儿压抑?”
灵秀笑着努努嘴,还胡撸一下凤鞠脑袋。凤鞠说后来是怎找到你的,灵秀说婶儿是自己醒的,“气的你俩舅舅这骂我。”凤鞠对此颇感兴趣,于是抱着灵秀胳膊问当年都啥样子,让婶儿给她再说道说道。
“刚来泰南内会儿,看哪哪新鲜看哪哪好奇……姐姐们都大我十多二十来岁,结婚的结婚挣工分的挣工分,哪有闲心陪你玩呀,再说内也不是玩……”灵秀说先吃饭,问凤鞠想吃啥,“吃炒菜还是吃啥?”
凤鞠想了想,说左近是不是有个薛记肉饼,听说味儿不错。灵秀笑着刮了她鼻子一下,说准是香儿跟你说的吧,这么一问,凤鞠脸又红了,“那咱就吃肉饼介。”
凤鞠“嗯”了一声,上前就把手挎在了婶儿的胳膊上。牵着手,她说婶儿你手真软乎。
灵秀说咋软乎的呢,也就你说。凤鞠笑着说反正就是软乎。灵秀也呵呵起来,“拧得香儿吱吱叫还软乎?”
“那也软乎呀。”凤鞠又道,“内会儿你们都在梦庄上学吗?”
灵秀“嗯”了一声,说陆家营村子小,和辛家营一样都划到梦庄公社了,“小学是在梦庄念的,初中高中就都归到梦高了。”
“婶儿。”灵秀又“嗯”了一声,扭脸瞅过去问咋。凤鞠笑着说内会儿是不是有好多人追你。“追我?”
“对呀,就是追你,喜欢婶儿呀。”
灵秀掐了凤鞠一把,说你这妮子,倒涮起婶儿来了。“那在学校都干啥呢?”
“干啥?啥都干呗,别看上课稀的拉的行有行无,其实也学习。”凤鞠问都学啥呢。灵秀说学啥,学搞对象呗,哈哈地,进到肉饼摊,她说:“白求恩大夫呀,愚公移山呀,还有……”老板过来问都要啥,灵秀说先来六个肉饼,再来俩拼盘,而后撺掇凤鞠喝瓶啤酒,东西点齐备了,她就点了根烟,笑着说:“为人民服务。”
凤鞠也笑了起来,也更爱刨根问底甚至打破砂锅,说后来又怎么了呢。灵秀说后来,笑着说别看日子不济,当年倒也没挨着饿。一方面归功于这片地界儿地肥水美;另一方面她说得念香儿他姥爷和他姥姥的好了,要不是四处为人,估计不可能有福报。她说当年不如履薄冰也不行,要不然,扫大街都烧高香了。说到这儿,灵秀嘬了口烟,看向凤鞠内双眼时,像是知道要问啥似的,说再后来,婶儿高中毕业不就嫁沟头堡了。
凤鞠说怎那么早结婚呀,还没到法定年龄呢不。灵秀就笑,说咋学的跟香儿一样了呢,倒开始盘查起婶儿来了。肉饼上桌,她让凤鞠先吃,撩起头发时才发现,已经盘脑勺上了,“现在不也有结婚早的,晚二年领证不就是。”剩三分之一的烟在徐徐中亮了起来,她闭了下眼,说:“香儿姥爷怕婶儿吃亏挨欺负,现在看,说的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说人心最难测,真是人心难测,不过婶儿当时岁数小,看不透彻。”渍了一声,她说倒也不能说完全没感觉,就是觉得丑也好俊也好,活着不就是给人看的,“世上啊,有真的好人,但也有真的坏人。”
“婶儿,那你后悔吗?”冒了这么一句,凤鞠立马改口,说岁数那么小,怎么证明二人结婚了呢,还搓起手来,像是忘记此刻是吃饭点儿了。灵秀说别尽顾着说话,吃呀,丢下烟,给凤鞠倒了杯啤酒。“啥后不后悔,香儿到年都十八了。”搓着酒杯,她说大队给开具证明信啊,白纸上写着某村居民因结婚迁往某地,章一盖就算完事儿了。就此,她说可别小看这一纸证明,没这个可就成盲流子了,随即说八四年不开始有的身份证,头二年政策不开放了么,也允许迁徙了,“要不,咱村内南方发屋怎开的?”这话并不绝对,所以她补充说,“当然,各地有各地的政策。”
凤鞠说自己的两个表姐嫁首府都好多年了,到现在户口都还留家挂着呢。灵秀抿了口酒,说要么说各地有各地的政策呢,“一话多少年了,再过二年,婶儿都四十了。”摇摇头,她说吃完饭婶儿带你玩去,很快便笑着说:“这么好的天儿,今儿要是周末该多好呀。”说去消消食儿,公园又在附近,饭后灵秀带着凤鞠就溜达着去消化食儿。
园子里挺清净,人也不多,泛舟湖上,蓝天碧水暖融融的,心旷神怡时分,人也融入到了这份自然中,甚至灵秀还假寐了会儿。恍惚听见凤鞠说了句啥,她就睁开眼来。凤鞠两手托腮,正朝这边打量,灵秀问她瞅啥呢,凤鞠说以后也作婶儿这样的女人。灵秀说婶儿哪样儿呢,说受累的脑袋不是,别学。凤鞠说不是,倾起来的身子一晃,船也晃悠起来,呀地一声就又坐了下来。
等再上岸时,汗都没落呢。凉亭下歇息,凤鞠说去买两根雪糕,一溜小跑而去。回来之后,凤鞠又把目光放在婶儿的脸上。灵秀说看啥呢,婶儿脸上长花了?凤鞠说:“婶儿,我要是有你十分之一的本事儿就好了。”灵秀说知道的越多越受累,婶儿还羡慕你呢。清风徐徐,鸟语花香,凤鞠站起身来,凑过去挤在灵秀身下,嘴上召婶儿,指着门口方向说一会儿咱娘俩照张快相吧。灵秀说好,于是吃完冰糕,就在凤鞠牵手之下,往门口方向走了过去。
花丛前站定,对着镜头,灵秀搂着凤鞠,而凤鞠则把脑袋往婶儿内张白里泛红、仍旧布着些许细汗的脸上贴了过去。回去的路上,凤鞠说给书香捎个足球吧,那么耐,“每回见面我都擎着俩手,多不好意思呀。”灵秀说这有啥不好意思,又不是外人。她说年轻人儿街上逛逛不就有了,眨起眼来拱了拱凤鞠,笑着说跟今儿一样,要是嫌近就去小世界玩,内地方适合年轻人去,地界儿也大。什么自由女神,什么埃菲尔铁塔,古希腊众神殿,想到想不到的都能在那儿领略一番,“这儿不也行吗。”她说要是嫌远就在梦庄,看场电影啥的都不耽误上课。说得凤鞠俩媚眼都亮了起来,不过仍旧执意要买个足球回去,灵秀也就只好遂了闺女心思,跟她一起进了文娱路。
买归买,不过灵秀说可别老惯着。凤鞠说没,告诉婶儿说:“书香还给我钱呢。”遂把分钱的事儿一五一十讲了出来,说三一三十一,还有焕章的份儿呢,每个月都有。“不好事儿吗闺女,说明心里有你。”
到家时,灵秀把三千块钱的折子找了出来,塞到了凤鞠兜里。凤鞠不要,说买了这么多东西,把存折又给掏了出来。灵秀让她拿着,解释说这是昨儿内王八蛋一家赔的。凤鞠说那也不能要,灵秀说干嘛不能要,推推搡搡又给凤鞠揣兜里了——她说这钱不是婶儿给的,“咱不讹人,但也不能白挨了欺负。”
凤鞠一时哽咽,内双春眼又涌出泪来,“要是没你跟香儿……”灵秀说不哭,搂着闺女时,眼角却也跟着湿了起来。
书香说即便自习课上没有老师盯着也不去写生了,就现在,他说足球都快戒了。灵秀说该运动运动,净扎教室不动弹不也不行吗,她管这个叫劳逸结合,她说玩的时候就是玩,学的时候啥也不想就一门心思放书本上,还让儿子明个儿把足球带学校介。书香说白下都干啥来。灵秀一翻白眼,说没你什么事儿,“作业写完了吗就跑这屋来了?月底都该考试了?”
年前五频道就预报要演三国演义,可能就在这个月,不过此刻五频道播的却全是亚运会比赛回放。书香说写完了,脚搓着地,有些扭捏,还撩起眼皮瞅了瞅,跟灵秀重复了一遍,“妈,真写完了。”电视机里在欢呼,好像是四朵金花,证据是她们脑袋上顶着的披肩发,但都五大三粗。“往门口一杵,当影背呢是吗?要么进来,要么出去。”直接就给泼了盆凉水,“没羞没臊的,出去出去。”
当晚,凤鞠跟灵秀说明个儿就回学校,灵秀说给你请好几天假呢,还把从后院得来的信儿告凤鞠了,“你大奶认秀琴大娘当干闺女,不就还三两天吗。”
凤鞠犹豫起来,倒不是说没主意,就是觉着总这样儿不好。她说的是,不去学校又想她们,上学又烦,“你说这矛不矛盾?”
灵秀说岁数不这搁着呢,其实,大人也那样儿。随后灵秀说婶儿干计生这差事儿早就烦了,要么说念书好呢,无忧无虑啥都不用惦记。还跟凤鞠讲,说你兄弟就是根木头,一根筋儿不说,还老耐往牛犄角里钻,“替婶儿多吓唬吓唬,省得内脑瓜子不开窍。”闻听此言,凤鞠越发佩服起来——心道婶儿眼光怎恁么准——说书香是根木头还真没说错。只顾巴拉足球,也不问是谁张罗给他买的,平日里把贫本事大,沾正辙就没他了,偏偏学校里内群臭不要脸的还都围着他转悠。可这话又不能跟灵秀婶儿说,显见给他告状似的,就把才刚所说重复了一遍,“跟他也说了。”
灵秀翻身点了根烟,明明跟凤鞠一块堆儿洗的澡,这会儿身子竟又烧腾起来。“说啥了都。”因没急着问,所以这话就显得极为隐晦了。
“就回学校的事儿。”初始不觉,渐渐,凤鞠心里竟有几分落寞。回想当时内蔫不拉几的样儿,蓦地就想到自己的父亲,她说:“不问你话呢,怎好的不学,净学蔫不拉唧呢?”书香说没学,仰脸说要不跑校得了,正好搭伴儿。凤鞠说回来住哪,不还得自己个儿揍饭。“在家吃呀。”这话听着舒心,而下一句却令凤鞠大为光火,“在焕章那吃不也行嘛,又有地界儿睡。”凤鞠心说咂儿都给你摸了,咋就点不透呢,当堂就拧起书香耳朵,且以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说:“我还就住这儿不走了呢?”
“哎哎哎,有话好好说。”凤鞠问他说啥,书香说先松手,凤鞠就把手松开了,本想说点什么,一时间竟忘了该说啥了……
“内根筋是不是又让闺女着急了?”被戳中心事儿,凤鞠叫了声“婶儿”。悠长的调子中,灵秀笑着说来,跟婶儿说说呗。凤鞠就翻了身,也趴在了枕头上。她问灵秀,说岭南内头都啥样子,比咱这边如何。灵秀笑了笑,说山清水秀,到内边呀,心一下子就敞亮了。凤鞠说那人咋样呢,也是跟这边比。灵秀说人嘴两张皮呗,其实哪都一样,有好有坏,但整体还是好的,给山清水秀后面又加了句人杰地灵。她问凤鞠,说:“想通了?”这话源自艳艳一家去了岭南,当时曾问过凤鞠,让她跟着一起过去,其时灵秀也在现场。凤鞠说“他们重男轻女”,“过去我也是累赘。”
“净瞎说。”灵秀语气和缓,又笑着说:“重男轻女不也是一家人。”凤鞠说那也不过去,呢喃着说:“过介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灵秀叫了声闺女,把凤鞠搂了过来。
“婶儿。”凤鞠叫着就钻进被窝,搂住了灵秀脖子——说乐意给她当闺女,还小声儿召了声“妈”。灵秀乐不可支,烟一扔,抱着凤鞠哎哎了良久。
“香儿惹你了吧?”没等灵秀开口凤鞠倒先说出来了,灵秀就说这也是香儿问的吧?
凤鞠说是,“还问我一天都干啥了。”
“内臭缺德的。”嘀咕了句,灵秀就把手支在了耳朵后头,“那你没告他吗?”
“告他了,要不得磨死我。”
“这臭缺德的。”灵秀又嘀咕了句。
凤鞠把脸扎在婶儿怀里,问:“婶儿,他又干啥了?”
灵秀说除了招猫逗狗还能干啥,紧接着就呸了一声,“没事儿净气我了他。”笑着拢起凤鞠头发,说真希望你们快快长大,内时,婶儿就能退居二线喽。
“他说要是不混出个人样儿,就对不起你。”
“哦——,是吗。”
“真的,真这么说的。”凤鞠仰起脸说,还撩开了被子一角,“婶儿你身子咋这么烫?”
灵秀说是内,咋这么热内?西月如钩,清冷却又炙热,以至于身上只剩条内裤也丝毫没觉得冷。凤鞠说不会是感冒了吧?灵秀说没觉着呀,赶忙把身子缩了缩,脑门也抵了过去,在凤鞠脸上蹭了几下,“热吗?不热吧,根本就不热。”凤鞠说是不热,也闹不清是咋回事。灵秀说要不你把被子拉过来,挨着婶儿,要不也热得五脊六兽。
凤鞠就把褥子拉了过来,钻回到了里面。灵秀问她喝水吗,凤鞠说不渴,灵秀就又点了根烟。她让自己啥都不想,灌了口水后,心里却道,这才你妈屄刚半个月啊。“婶儿。”
“啊?”叫声打断灵秀,这思绪自然也就断了,“婶儿,你就没想过干点啥么?”
灵秀说干啥呢,下海?呵呵笑着说:“婶儿都快跟不上节奏了。”
凤鞠“嗯”了一声,说:“婶儿有手艺,也有人,卖东西也好,开饭馆也好,不都行吗。”
“那叫啥手艺呀。”灵秀摇了摇头,看着手里的香烟,她说:“这差事累腿儿,虽说也累心,但起码不用见天盯着,真要是拴住了,那婶儿就啥都干不了了。”她笑着说准又是香儿说的,“闺女呦,他净套你话了。”满心欢喜时,却又隐隐带着几分忧愁,于是,她转移话题,问凤鞠日子来的准吗。凤鞠说日子挺准的,上下错不了两天。
灵秀说那就好,还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倾囊相授,说平时预备点生姜和红糖,含维生素之类的蔬菜也要多吃多摄取,还要加强自身的身体锻炼,又问凤鞠学校有暖水袋和热得快没,没有的话就从家带过去,包括止疼药芬必得,以备不时之需。
不记得母亲说没说过,或许也曾讲过,但此刻留在凤鞠心目中的母亲只是一个为了生育男孩且作风不正的女人,又哪里会有心思关注她的女儿。至于说父亲这个重男轻女的家伙,更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表面上唯唯诺诺,实则一肚子坏水。想到这些,凤鞠就更加自卑,也越发在意灵秀婶儿对她的看法和认同。她告灵秀,说书香对她好着呢,就年前来学校给她送鱼挨化学老师吓唬这事儿,言语中颇多微词——“三令五申不许打架,不许学生谈恋爱,还不是隔三差五就闹一出,在学校里头跟学生们耀武扬威,出门撞一跟头都装得眼瞎看不见。”
灵秀说打架是不对,但搞对象没问题,年轻人嘛,不搞对象干啥呢?“孩子的天性本来就是这样儿,又是玩的岁数。”又说,读书固然没错,但人的精力有限,不可能整天都高度集中吧,没有半点遐想,要那样儿,就不叫人了,“不过,老师那么说自然也有道理,站在他们内个位置,自然不希望学生出了岔子。”
凤鞠就笑,说这叫不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继而问灵秀:“他们年轻内会儿就敢保证,就一门心思读圣贤书,不干别的事儿?反正我不信。”
“闺女呦,是大了。”
转宿清晨,听到厢房传来响动时,书香没再逃之夭夭。他鼓足勇气,还暗自嘿了两声,但撩帘儿之前却又犹豫起来,怕看到什么不想看的,只差咬牙跺脚了。“妈,夜里你是不是过来了?”话送出去时,帘儿只撩了一半,“我是不是打你了?”
灵秀说瞎说八道,转过身,把手叉在腰上,她看着儿子走出来,说昨儿跟凤鞠都干啥了?
书香说没干啥,脑袋耷拉下去时,他说“摸咂儿”算缺德事儿吗?
灵秀拾起铲子差点没扔过去。她拿铲子指向儿子,咬牙切齿道:“我打死你信吗?”
“她让我摸的。”书香脖子一缩,手也挡在了脸上,“不是我要摸的。”
愣了会儿灵秀才把铲子放下来,她说:“让你摸就摸?你怎答应我的??”
书香仰起脸说:“听你的么,没胡作。”
“知道还不洗脸刷牙介?”低斥了一声,瞅着儿子蔫溜溜地走出去,灵秀把手一立,捂在了自己脸上,随后又摸了摸自己后脖颈子,还有点疼,就小声骂了句这臭缺德的。炉子噼啪作响,灵秀赶忙回身扒拉锅里的炒饼,想着刚才的内一幕,有道是狗不嫌家贫,怎打怎吓唬不都还是自己的吗,虽连着呸呸呸了两声,脸上不禁还是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秋收过后天就阴了下来,倒没下霜,但重阳节这天下雨了,说大不大说小又不小,淅淅沥沥的,竟持续了一天一宿。屋里上着香,真的很香,祭不祭祖不知道,倒也不呛鼻子,而且非常热闹,没进门就听见里面的响动了。灯看起来也比往常要亮,用灯火辉煌形容一点不为过,堂屋摆着酒和面,还有鸡鸭鱼肉,真要再摆个猪头,没准就成供桌了。里屋泰南电视台在放红楼梦,书香说什时候放开这个的,好比问今儿是啥日子,而后才知道,原来是认干亲的日子。
里面有啥门道啥讲究,书香是一概不知。灵秀告他说你琴娘得给你奶你爷磕头,桌子上的东西就是孝敬二老的,说反过来你奶跟你爷还得回赏,诸如鞋帽啊长命锁肚兜之类的一些东西,视情况而定。末了,灵秀还努了努嘴,“你老爷不见证来了。”还真是,赵永安确实在人群里,头还是亮“鸡子”,脸上带笑,丝毫看不出之前有过“弹弦子”的迹象,也许这些日子恢复得不错。还有赵伯起,山羊胡,大嗓门非常,嗡嗡地,与之相提并论的恐怕只有大爷了。
紧随其后,鞋还真就给书香看到了。绣花鞋,缎子面红,特喜庆,面上还带着缨子穗呢。早年间妈好像也有这么一双,要是再配身儿行头,比戏台唱戏的还牛。或许过于新鲜,有些少见多怪了,或许是太热闹,需要这么个氛围,书香就问咋没送双皮鞋呢。灵秀说那我哪知道,继而似笑非笑地把手拢过去,贴儿子耳朵上,说:“这绣花鞋要是穿脚上……”香风拂面,既有海飞丝的清香,也有类似万紫千红或者说郁美净的内种素雅的味儿,没准儿是大宝亦或别的什么。以为后面妈会再说点什么,结果只剩下渍渍渍了。
插空儿,书香问二哥给他把录像带拿回来没有。云丽说录像带早拿来了,问他几时能过去。书香说几时都行,答得挺溜,随后说等月底考完试吧,屋子里乱哄哄的,被娘娘瞅的有些不好意思,恍惚觉得大爷也往这边扫了一眼,书香就不知自己说什么了。黛玉是个病秧子,心眼小还耐哭,当然这不是书香评价的。就这会儿,宝钗和黛玉已经不哭了,黛玉说“东西虽小,难得你如此多情”宝钗说这没什么,“我去了……别动了。”镜头下,黛玉就又哭了起来,如同剧外,电视机里也下雨了。
奶奶穿的很正式,应该说老两口穿的都挺鲜活,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要办喜事儿呢。雨打窗棂,吧嗒吧嗒,颇有节奏,就是红楼梦的插曲太操蛋了。书香喝了二两白的,喝汤时偷猫问妈,说这事儿咋没提前告语一声呢。灵秀说告语啥。书香说就今儿这事儿呀,说怎不也得预备点东西表示一下。“你表示个屁表。”书香拍起自己脑瓜子说是,灵秀说还嫌操持的少了,“妈不告你最后一年了吗。”这才注意,妈脸上红扑扑的,荚豆眉下杏眼如水,嘴唇都比平日润了三分。都穿着健美裤呢,黑色的棕色的,近水楼台,他就多扫了几眼灵秀。“一场秋雨一场寒。”谁说的呢,反正不是大爷,也不是赵伯起,下桌之前,电视机里还插播了一则“宫血宁”的广告,听调子有点类似电影《包式父子》里面内个男主角的味道——只差没跳出来撅起猪嘴了。
曲终人散,被大爷搂着肩膀,问说去东头吗。书香说咋去,想给他续袋烟,谁知大爷内烟斗落东头了。“下回再说。”可能除了这句就没别的话了,不过喝了酒,书香就多了句嘴:“别让我娘穿内棕色的了,花里胡哨的。”为啥要这么说,他也闹不懂,却在给杨刚递了根烟后,也点了一根。大爷说是开车过来的,还胡撸书香脑袋一下,“你哥还给你捎个随身听呢。”书香想说要内玩意干啥,又用不着,却在下一秒想起了磁带。他说行,到时一并过去拿,说着,眼神觅向人群里的云丽,就又扫见了内两条星星点灯。
起身送行,和焕章耳语时才知道,大鹏手里的内盘不知怎的摔坏了,拿过去还没给送回来呢。娘娘问说真不过去,书香说该考试了,搂着腰问她啥时烫的头,凑耳根子上嗅着,说了句“挺好闻”,脸却又扭向杨刚,“让他睡凉被窝介吧,今儿你就跟我一屋睡了。”
灵秀“呸”了一声,说老大不小也不害臊。谢红红和丁佳说:“不这样儿就不是三儿了。”说完,跟着婶儿一起笑了起来,“老惯着,还嫌他长不大呢。”
“就是小孩儿呗。”临上车,云丽掐了掐书香脸蛋,“感觉都回屋吧,身上都浇湿了。”
不知爹妈待到几点,焕章就没走,再说书香也不让他折腾再跑回去了。回前院套间儿里,书香弹起吉他唱“乌苏里船歌”,嗬嗬一起,焕章就说能不能换一首?书香说换啥,“别的我也不会呀。”和弦一转,“嘿”了一声,拍子都打了起来,“我虽然读书在东洋……”
“杨哥杨哥,拉倒吧,还是唱乌苏里船歌吧。”不赖焕章说,连凤鞠都忍不住了,“什么玩意儿都,就不能好好来一首?”书香说来首就来首,切换和弦,由C到G,右手内长指甲就派上了用场。听着音儿,焕章说这是Beyond的《真的爱你》。凤鞠也听出来了。书香左手换了十多下把位,应该说变了十多个动作,右手猛地扫了一下,C和弦起,真的爱你就真的爱出来了。元旦搞茶话会,这首歌也被他演绎出来。一把木吉他,霓虹闪烁,说是献丑,却连唱带弹,脑子里闪现着灵秀,人也沉浸在了自我世界中。
细雨蒙蒙,送凤鞠回房休息已经十点了,书香告焕章说去后院通告一下,焕章说家没人不就知道住这儿了,也不早了。书香说你倒知道省事儿。焕章说不有你呢,而且一脸贱笑,说杨哥你再给我拿点套儿吧。“套儿?我套儿你脑袋我套儿?”
“别介呀,哎杨哥。”
“刷牙啊,拿茶缸介。”去堂屋拿刷牙缸子,寻声凑到西屋门口,窃窃私语中,书香咳嗽一声。
一两秒钟,声音打屋里传了出来,“还不睡觉?”
“内个……后院人都走了没?”正是这时,门打开了,灵秀从里面走了出来。她说咋,她抱起双臂,“要不你看看介——啊?”拖长的调子中,书香把调儿又给降了袭来。他说“啊”。灵秀说:“啊什么啊?”
“焕章不住这儿了么。”灵秀倚着门框,扭脸却对身后说:“要拦着,这宿觉是不是都睡不踏实?”书香就呲呲一笑,说内倒不至于。灵秀说去吧去吧去吧,扬起手来晃了晃,“要是拦着,这宿觉我都睡不好。”
雨不大却碴了一脚泥,后院又没关门,书香就跑了进去。不知赵伯起和赵永安什时候走的,可能刚走,也可能走这么会儿了,反正屋里没他们音儿了,寻思要不要把焕章留宿的事儿转告出来,屋里就传来了奶奶的声音。“咋还穿丝袜?”她说,还问凉不凉。
琴娘搭音儿说以为这雨半天儿会停呢,哪知下个没完没了了。“就别搬了。”仍旧是奶奶说的,“睡隔断吧。”爷爷的声音紧随其后,“那哪成,不成不成。”奶奶向着她老伴儿,说西屋也没烧炕,有那么会儿,书香以为爷爷会说什么呢。“其实也不冷。”笑着说,声音已经挪至最里边了,“又有褥子又有被的。”不知又干啥呢。
书香是给鞋甩完泥走进去的,撩帘走到里屋,叫了声琴娘,思前想后还是把焕章住这儿的情况说了出来。“估计是留这儿了。”看着琴娘,喝多少酒不知道,但脸上确实很光润,柔软的声音也一如既往。
“咋过来了?落什么没?没钱了?”
“菜都弄好没?奶今儿喝酒就没收拾。”
“嗨,不过来告一声儿吗,以为没走呢。”书香朝打隔断走过来的爷爷说,钱没接着,说有,“真有。”
“有归有的,就不能留零碎花了?”给死乞白赖塞兜里时,书香觉得这钱有点重。“拿着,你爷给的。”书香就看了看奶奶,“拿着内,你妈要问就说是奶给的。”五十块钱呢,肉都能买几十斤了。
“门我关吧,就别出去巴碴了。”书香说,说完又指了指自己俩脚丫子,“这脚泥才刚跺跺下来。”目光转向琴娘,想邀她前院睡去,却发觉自己一下子老了,处处都慢了半拍,“我也不知道信儿……”
“琴娘知道你有心……”时过境迁,回念当初跟她在隔断里欢好,更脚着不好意思了,“琴娘,在这儿多住几天吧。”还说什么呢,言语“我走了”之前,书香又看了一眼秀琴。少年情怀,尽管答应灵秀不再捋管,却在这一刻硬了鸡巴。“琴娘送送你。”
“别动了。”这绝对有抄袭薛宝钗的台词之嫌,但这会儿书香说的就是这句,还笑了笑。
给当院大门一插,往西角门走的时候,忽地想起尿桶还没拿呢,就又往正房跑了一趟。“暮色苍茫,怎个仍从容呢?粗也香甜淡也香甜——。”这话换个地界儿说倒也不算新鲜,但此时此刻就有些怪诞了。“瞅把你干爸美的,跟小孩儿似的,连太祖的诗都吟出来了。”奶奶更怪诞,说唱不唱说念不念。“喜事儿能不美吗,秀琴,先试试内鞋合不合脚。”其时琴娘正挂窗帘呢,不知是不是错觉,书香还揉了揉眼——他以为自己看到菩萨了——琴娘低眉垂目。灯太亮,衣服太艳,以至于掺杂了酒水的麝香味儿弥漫开来,让人没来由就兴奋开来。而内肉汪汪的屁股就夹在艳服之间,又大又圆,跟塞了俩篮球似的,还浑然一体,不细看甚至都有些分不出脚蹬子在何处。就是此刻,琴娘拾起了一旁递过来的绣花鞋。“试试呀,还看啥呢。”催促之下,琴娘才把鞋穿在脚上。“你看你看,跟妈内脚一样吧。”
“他爸——。”奶奶拖长调子说,“瞅你干爸,”若非是在帘儿外亲耳所听,下一句非会错意不可。奶奶说的是还真合适。“哦,哈哈哈……九九归一九九重阳。”怪诞的声音又起,这回是笑,却总让书香觉得有股子尿骚味。低头看了看手里拿着的玩意,直撞脑瓜仁儿的味儿让他差点没把尿桶扔出去,“花甲还看总角,半生才得知命;而立岂解不惑,差着一个孩提。”
静谧的西场擦擦地,手腕挥动间,细雨摇风,落叶飘散,全都汇聚到眼下的池水中,模糊成了一片。脚底下仍旧是泥,噗嗤噗嗤地,篱笆围子一片冰冷,几近腐烂。套儿是没法给焕章拿了,只能改日再说,关上门,把脚底板儿上泥甩干净,书香拿着茶缸还是冲向了堂屋。才推开门,他就猛地往后一仰,差点没喊出声来。看身形像是妈,他说:“吓死我了你。”真是妈,妈说你鬼鬼祟祟的不说睡觉,“还干啥来?”
“茶缸。”绵绵细雨,蜂蜜似的那么甜,都能听到落在地上的拍打声,黏黏的,pia嗒pia嗒,一下接着一下。“妈。”声音低缓,放下茶缸时他还做了个深呼吸,“妈,怎不让我……”搂过去时,却被妈钳住了双手。“回房睡吧香儿,不早了。”妈的声音也很低缓,她说头发都湿了,“再有俩礼拜就该考试了可。”
“可是妈……”
“睡吧。”人虽走出来,可书香哪睡得着呀……
霜降过后就开始期中考试,三天时间匆匆而过,周五约了场球,于是周五这天三班就跟初一新生踢了一场非正规赛。浩天强势归队,跳跃间朝杨哥挑起了大拇指,他说:“说俩月好就俩月好,太牛逼了?”太牛逼的结果就是要好好教育一下初一内帮不知所谓的崽子们,他说这口气憋了他俩月,语气竟有种小马哥的感觉,“不是证明我了不起,我是告诉大家,咱们三班就没输过?”也俩月没正经摸球了,书香也憋的不善,就也吼了起来。“干他妹的!”他说,“再不踢就废了!”农合杯结束他就总结过经验,也反思过,所以此次虽说非正规,更像是野球,却并未小觑对手。集上饱餐战饭,一人一套大饼羊杂,算不上热身,但半个小时之后劲儿都足了,“哥几个都防着点。”算不上提醒的提醒,上场前,书香说。
果然,开场没多久飞铲就上来了,可能源于习惯使然,又是初生牛犊吧。书香就很喜欢牛犊,别看只骑过马,所以一个凌空横飞把球送给了对方。紧随其后,浩天也凌空抽了一脚,把球送给了对方,等焕章扑棱起翅膀时,所有人就都凌空飞了起来,连胖墩儿也不例外。二比零时,焕章问杨哥行吗。书香说:“当然行,而且行,还能再花一点。”于是众人就在羊杂这顿硬饭中,花了起来——断球之后,且横冲直撞,且花里胡哨。这当然不冲突,半场得球甚至可以横抽——不等皮球落地,一个钻门儿,轮起右脚就来个吊射。书香说这叫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得知子宫脱垂还有阴道疾病是打妈嘴里听来的,就这阵子,又有不少人跑家里来了。月黑风高也好,明月当空也罢,都悄咪来悄咪去的,有时是两口子,有时是一口子,但手里无一例外都提溜着东西,或鸡蛋或酒,钱可能也有,不过以妈的性子来说,钱肯定不会要。但酒她留下了,她告诉内些人,说要相信科学,末了等人走时,还会跑西屋给他们拿避孕套或避孕药。她强调说同房时得注意卫生,别拿这个不当回事,她说妇女顶半边天,又肩负着生育使命,不比老爷们差。有次还问书香呢,说洗狗鸡没?书香说洗了,愣了下神儿,说基本每天都洗,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洗过,立马解开裤带,然而妈却连看都不看就说行了,还扭头走了,硬是让他郁闷了好几个晚上。更郁闷的是,山地跑车每晚都会立在南墙跟上,紧挨着木兰,恨得他牙根痒痒,好几次都想把车胎给它扎漏了。还有内两只狗,说傻狗又不是傻狗,倒是撕皮本事大,围蹭人在那前窜后跳,轮到哥俩该叫唤时,准死目塌眼装孙子玩,还别说不会叫,公共汽车放“鞋儿破”时,往那一蹲比着呜呜,他都怀疑这俩屄肏的到底是不是成心的。
计生普查持续了一个多月,按灵秀说的就算持续一年两年也未必见效,跑是常有的事儿,前面还得加个逃。据书香所知,超生待遇改善多了,证据就是只拘留不再扒房子拆家了,别的村也是,只要情况不是太恶劣。灵秀说不管十个还是二十个,到底还是有名额的,跟银行贷款利率一样,上下不也得有浮动吗。书香说艳娘内会儿不走不也行吗,要不就是村首胡说八道。灵秀说该管的不该管的你怎啥都操持,“可跟你说好了,考不好就揍你。”她又举起了拳头。不赖书香吊儿郎当,成绩下来时在学校没怎么说,回家之后就喜滋滋地把卷子给灵秀了。他说李学强还让分享一下学习经验,“我分享个屁分,我不是代表,我也代表不了谁。”
“才哪到哪就自足了?”
“妈,你还没给我奖励呢。”
“啥奖励?浩天来这两天没奖励?”
“啊?”书香张着嘴,直脖愣登。“啊什么啊,肉都吃了还说没奖励?”灵秀拿眼挑着,问他还要啥奖励?“那不是在凤鞠那吃的吗。”
“饭是谁揍的,菜是谁炒的?”书香把眼一闭,手一扬,捂在了鼻子和眼上,“天呐。”
“还地呐,跟你妈还讨价还价?”灵秀捶了一撇子,摆正颜色说:“妈问你,内天下午跟凤鞠都上哪玩介了?”
每到冬日,西场就倍加寒冷,哪怕风和日丽,仍免不了带着几分阴湿干冷。哗啦啦地,张牙舞爪的枝杈相互交错发出刺耳的声响,春夏秋三季盛极一时的精致就都散落到这片失去弹性的僵硬土地上。所以,既然妈这么问了,当然能回答她,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于是书香就把内天下午的情况倾吐出来。他说晚上看了场电影,这也是为啥天黑才回来的缘故。饭是在路边吃的砂锅烧烤,之前是去学校送的过冬时节的被褥,然后就跑高架桥东侧转悠了一圈——一马平川,就他跟凤鞠——估摸快骑到机场路了,因为已经看见了大白球。折返回来骑的也并不快,边骑边聊——凤鞠说的是女生宿舍里的新鲜事儿,其实无非就是谁睡觉摔下来了,谁看了琼瑶小说哭得一塌糊涂,要说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新鲜事儿,就只剩下凤鞠嘴里说的女生每个月例假前后的变化了。
灵秀脸都紫了:“这你也听?不怕耳朵聋了?”
“是她跟我说的。”书香倒没脚着有啥不能说的,却没想到妈眼珠子都立起来了,“说你就听?就不会换个话题。”书香还哈哈呢,说妈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哪知灵秀不依不饶,“我就强人所难了,内是你该听的吗?”
觉查到势头不对,书香赶忙说:“我没听。”
灵秀脸都快贴到书香鼻子上了:“到底听没听?”
“也听了点。”书香这话刚落,灵秀已经把手伸了过去,捏在了他耳朵上,“你个臭缺德的,谁让你听的?”
书香缩起脖子,咧着嘴,左手攥着妈手腕子,右手则扣在自己耳朵上的内只小手上,“哎哎哎——妈,妈你撒手,疼,我没听,不想听。”
“我拧死你得了?”尤不解气,灵秀又啐了他一口,“我可告你,要是敢跟凤鞠不要脸,我跟你没完?”
书香哭丧着脸说:“压根就没有。”
“没有?那你摸她?”事实面前,书香只能老实交代,“不是我主动的。”他希望妈能放他一马,然而妈却说,“我不管,反正你摸了?”气势汹汹,还问他做没做别的什么事儿。他说没有,上哪做呀,回来捅杆台球就吃饭介了。
“把裤子给我脱了?”灵秀把手松开,叉在腰上。“妈你干嘛?”她也不说干嘛,就指着儿子让他自己解裤子。书香就把裤子解开了,连同裤衩,都脱到了大腿根。看着那耷拉在两腿间的狗鸡,灵秀伸手捏起来,往下一套,包皮就给捋开了,也没管鸟儿卜楞两下就支棱起来,仍旧捏着,还把脸凑了过去。书香不知妈唱的是哪出,此情此景让他不由得就想到八月十五内个晚上。他把手伸出来,搭在妈脑袋上,脸一仰就咬紧了牙关。
灵秀扒拉着鸡巴左看右看,又闻了闻,还揪起裤衩看了看。忽地发现脑袋上有什么东西压着,鸡巴又在眼前卜楞个不停,还分泌出一股透明液体,扬起巴掌照屁股蛋儿就呼了过去。
“啪”的一声,灵秀打完便直起身来,瞪起眼珠,说:“你干嘛呢?还不把裤子提起来??”半晌无言,也没解释,倒是在掏出烟时,给一旁提好裤子仍旧站着的儿子扔过去一根。点着烟后,心里仍旧扑腾不停,听到儿子叫她,都不敢抬头去看了,“咋?”
“凤鞠是我姐。”打小一块儿长大的,书香不敢说对她没感觉,也不想骗自己,但仅此而已,“就上个月秋收内天摸的,以前没摸过,到现在也没再摸,是她拉着我手摸的。”有点绕口,却一股脑都讲了出来。
“你送她回的学校?”一根烟下去,灵秀才说。
“跟焕章一块儿。”
“咋,还不高兴了?”
“没咋?”
“妈就不能说你了?”
“没说不能。”
“那还站着干啥,跟个影被似的。”
“不怕你生气吗。”
“我什么时候生过气?”
“看我这嘴,就该抽?”
“臭缺德的。”灵秀凝眉间一个顾盼,似嗔非嗔,瓦蓝色的两个大杏核都汪出水儿了。“少气我了还?”她说,“把电视给我开开。”书香就屁颠屁颠地走过去,把电视机打开。五频道正放三国呢,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红楼梦,就问妈看哪个频道的,还跑去给她把洗脚水打了过来。
气似乎消了,灵秀就不言语,却默许了儿子任他给自己脱掉鞋袜,卷起裤管,把双脚托垫起来,还偷偷扫了两眼。有点烫,书香就掬起水来浇在脚面上,仰起脸问水温行吗。灵秀“嗯”了一声,想说甭管了让他站起来,有些心虚,又把话咽了回去。她后仰着,双手撑在身后,好一会儿才开口——说你艳娘远走他乡,凤鞠虽说大了,毕竟是个孩子,“你们俩打小一起长起来,说青梅竹马也差不多。”
“妈,转年就该总复习了,跟凤鞠我真没想法。”
“妈也知道哪头轻哪头重,这不告你吗。”灵秀把脚丫内八字一搭,脚趾头抵着脚趾头,由着儿子搓动扭摆。
水洇湿脚面,书香捏起豆蔻似的脚趾轻轻捻着。跟妈一样,他也是二脚趾长,也都没怎么用挤,脚趾就掰开瓣儿似的自己劈开了。捋起脚心时,妈说痒,试过水温他就把这对玉足放了进去。手心擒托在足根上,半搂,着顺大脚趾往上,直搓到脚踝,依次又从上到下捋到二脚趾。灵秀想说搓啥呢这么细,探着身子还看了看。儿子正低着脑袋在那不声不响撩着水呢,她就又仰起身子。脚虽说也不痒痒了,心里却开始七上八下。看着手里捧着的脚,书香心里也七上八下,又不敢抬头,像是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生怕被觉察到了一般。灵秀嘴里快喷出火了,她点根烟,她盯着电视,不知里面演的是啥玩意,但鬼使神差就冒了句:“要妈给你啥奖励?”不见动静,却伸手来够炕沿儿上的袜子,她就又问了一遍。
书香“啊啊”两声,也不知该要啥奖励,就说啥都行。灵秀瞥了他一眼,竟又是个后脑勺,还给自己擦起脚来,就没来由地一阵沮丧。她猛地嘬了口烟,赶忙把腿收上来,屈起来时,又怪自己为啥要收上来呢,气恼恼地便吼了一声,“谁让你摸的?”
以为自己又惹着她了,书香端起脚盆就颠了出去。望着内背影,灵秀扬手把烟扔了过去——划着弧线,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溅起几点火星。她坐起身子把水够来,几口下去差点没噎着,好半晌,这扑腾腾的一颗心才缓解一二。堂屋水声波动,她越听越烦,人都跑炕梢了,偏偏屁股底下还跟火烤似的。她想叫儿子看看灶堂里的火灭了没有,才想起晚饭烧的是棒秸,灰早他妈屄凉透了,又哪来的热呀。又灌了两口水,踅摸着烟又接了一根,知道裤衩湿了,她就搓起腿来。如果当时儿子强行要她,她相信自己绝抵不住三摸两抠,很快就会屈从下来,甚至会迎合儿子主动骑到他身上,狠狠来它一次,不,是两次三次四次……那才痛快呢。她说男人怎就能随便玩女人?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反而避来避去?是不对,是不好,但好的又有几个?正这时,院里起了响动,霎时间就把灵秀从幻想中惊醒过来。她回头看了看,乌漆嘛黑的什么都看不见,冷汗却打身体里蹿涌出来。“来了来了。”不知这话念给谁听,烟一丢,穿鞋就从炕上走了下来,嘴里频频召唤,她说别洗了别洗了,这回倒是明确下来。她说的是“你爸回来了”。
欢快但短暂的时光总是这么忧郁,像才见到拂晓的亮,转而又至黄昏,哪怕再百无禁忌碰到这样的情况也得低头认怂,于是书香就在灵秀的催促下去洗脚刷牙。杨伟走进来时,灵秀已把袜子拧干净挂门后头了。轻巧的碎步下,没人知道她心里想的是啥,即便把柜橱里的饭菜端出来去给过二遍火,表现得都十分从容,像是啥都没有发生,而临睡前,却去了趟西屋。
微弱的亮光照在妈的身上,不见言语,书香就打床上爬起来,问她咋了。灵秀说妈是不是有点神经。不等书香言语,她又说,妈不该无缘无故吓唬你,别埋怨妈行吗。孤灯斜月花影,似水一样蔓延开来,还有无时无刻沁入心脾的香,“好好念书,要啥妈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