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章
「顺卿兄,何以沦落至此?」
街边的一间食肆内,雪里梅三人据了一张方桌,看着狼吞虎咽的王朝儒,杨慎感怀不已。
闻言王朝儒顾不得吃,掩面恸哭,将那日出城拜神的遭遇向二人哭诉。
「好狠心的王八鸨儿,便是不愿你在院中留宿,明言即是,何以出此歹计,险些坏了兄长性命。」杨慎愤恨言道。
雪里梅倒是知道,一秤金何止恶语相向,若不是顾忌王朝儒宦门子弟的身份,怕是早就动手了,但看王朝儒此时的可怜样子,也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唯有哀怨叹息。
「仲卿兄,你又如何到了这般田地?」
「说来话长。」王朝儒重重一叹,含羞带泪的又将后续遭遇道了一番。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是王顺卿这段时日来的深切感悟。
那日他遭劫落难,赤身露体又不敢远行,只有躲在衰草丛中瑟瑟发抖,天寒地冻,眼看一条小命就此交待,幸得有一群百姓打此路过,见他可怜,几人便给他凑了几件破旧衣裳,将他领到本村乡老面前。
王朝儒也没脸说自己是侍郎公子,嫖没了钱财流落至此,只谎称名叫王三,外乡人,途中遭劫,请求施救,那乡老也是个有善心的,便留他帮手,派了个放羊的轻松活计。
王三公子是真心想把羊放好,报答老人的,可那些羊却不这么想,一天便丢了三只,实在没脸回去的王朝儒又逃进了城里。
无颜去见故交,扛活又没力气,做伙计不长眼色,代写书信连纸笔墨都置办不起,惨痛的现实压迫,逼得三公子只能到舍饭寺里去抢饭吃,幸好正德改元,西城添了一座舍饭寺,王朝儒的竞争压力小了许多,一天好歹能轮到一碗粥喝。
这是个看脸的世道,古今一同,模样周正的人机会也比别人多些,阜财坊的一个地保来庙中寻人为总铺打更,瞧这小子比那些歪瓜裂枣们长得顺眼,便将差事托给了他,还不忘鼓励几句:早晚勤谨,每日也可到手几文花销。
结果呢,小三儿夜里睡过了头,不堪坊里住户唾沫星子的地保怒火难消,带人把这小子撵出了蜡烛寺,若非跑得快,一顿胖揍怕是免不了。
看着锐气尽没的王朝儒蔫头耷脑的模样,杨慎唏嘘不已,「既是如此,顺卿兄就此返家吧。」
「我……」王朝儒顿足摇头。
「小弟还有二十余两的月例积蓄,足够兄长一路盘缠使用。」
「不是,用修你有所不知,唉!」这时的王朝儒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了,将他把家中银子耗尽,老头子不认他那点儿事全抖落了出来。
「如今两手空空,同样进不得家门。」王朝儒哭丧着脸。
「这个……」杨慎也没了办法,杨家也非豪富之家,他老子杨廷和的詹事官品级虽不低,权力却不大,虽说没事能给皇帝经筵讲学,可当今这位皇上会把他说的话当回事么。
「不管如何,先要知会姐姐一声,她忧心公子安危,这几日茶饭不思,久了身子会撑不住的。」
「不,不要把我这落魄样子告诉她。」王朝儒慌张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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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春院。
「谢天谢地,三郎平安无恙。」玉堂春玉掌合十告天,苍白的面色中有了一丝红润。
雪里梅并没把王朝儒的嘱咐当一回事,一回来便寻了苏三,一五一十说个清楚,姐姐都为你担心成什么样了,谁还关心你那点狗屁脸面。
「如今便是想着如何为三郎筹措些银两,好歹对高堂有个交代。」玉堂春道。
「难喽,妈妈这段日子也不知怎么了,把银子看得忒重,要凑出个千八银子,怕得等到下辈子。」雪里梅丧气道。
「总得想个法子。」玉堂春蹙额深思。
姐妹二人枯坐愁眉,不觉已到掌灯时分。
「三丫头,还想着那王三呢?」一秤金上楼便没个好声气。
「想他作甚,妈妈说得对,欢场无真爱,银子才是真的。」
玉堂春一反常态,让一秤金惊喜不已,「女儿诶,你可是想通了!别为那丧良心的费心思啦,妈妈为你准备几个爱吃的菜,瞧瞧你这阵子都饿瘦了……」
「妈妈不必费心了,女儿这些日子给您添了许多麻烦,也该为院子出出力,今晚便开始陪客吧。」
「哎呦,心肝宝贝诶,你可真是妈妈的贴心人呐,娘把话撂在这儿,就那帮臭男人,你抛个媚眼过去,他们保管死心塌地往外掏银子。」一秤金脸上都快笑出花来。
「妈妈您是否该把首饰匣子给我呀,女儿总不能素面朝天的出去现眼吧?」
「对对对,姑娘你等着。」一秤金对着楼下扯嗓子喊道:「那个谁,快去把三姑娘的首饰都拿来。」
雪里梅惊诧玉堂春竟然答应陪客,欲言又被眼神制止,待一秤金一阵风般将紫檀簪花首饰匣交到了手中,苏三便道:「不劳妈妈了,女儿梳妆毕便下楼。」
一秤金连声道好,便下了楼去。
「姐姐,你真要去前院接客?」
苏三不答,纤纤笋指挑开簪花匣盖,从匣中拾出一块白玉鸡心佩,朱唇轻勾,已有定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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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当铺,临街而设,门面阔气,黑底烫金的字号牌匾高挂门首,雪白粉墙上近人高的一个「当」字惹人注目。
丁寿接手邓通产业后,所有「四通」字号并未换名字,也确如程澧所说,他背下邓通债务的消息传开,人人称赞,生意更加兴隆,这年头谁不想找个诚信本分人谈买卖呢。
王朝儒在木栅栏大门外犹豫了很久,还是低头而入,既然形势所迫,也顾不得斯文了。
进了二门,王朝儒稍微松了口气,二门前立着一道屏风,将门内人物遮挡得严严实实,不虞被街上行人看见,算是保全了些脸面。
王朝儒不知道,这面屏风便是当行俗称的「遮羞板」,为的便是顾忌客人面子,毕竟进这里也不是什么光彩事。
厅堂足有七间,几个朝奉都有生意,王朝儒寻了一个空闲的柜台,垫脚将手中包袱举到窗口。
柜台后的朝奉有四十来岁,白净微须,两颊塌陷,小眼睛似睁似闭,一派精明世故的模样。
「当当?」朝奉睁开眼睛,沉声问道。
「是。」王朝儒很是拘谨。
解开包袱,朝奉眼皮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包袱中的首饰不是镶金嵌银,便是点翠八宝,珍贵非常,尤其一块鸡心玉佩,洁白无瑕,触手温润,雕工精细,显是古物。
「当多少?」
「您给多少?」王朝儒仰着脖子问道,对方这种居高临下的视线让他有种莫名的压迫感,心中的数字没敢说出来。
「一百两。」朝奉冷言冷语,不带感情。
「一百两?欺人太甚。」如果不是看不清位置,王朝儒都要伸手抢回包袱了。
「至少两千两。」其中有些首饰便是王朝儒雇人打制的,约莫还知道些价格。
「这些首饰是你的么?」朝奉突然问了一句。
从王朝儒进门,这个朝奉便注意到了,探头探脑,该是第一次来这地方;衣衫是半旧长袍,并非十分合体,八成是现从成衣铺沽的旧衣,非是家道中落,而是骤得钱财,不及赶制,那他手中的东西来路怕是不正。
王朝儒不知自己底细一进门便被人看清了七七八八,嘴硬道:「当,当然是了。」
「除了这块玉,其他的可都是女人的物件。」
「这是内子的。」
「可否请尊夫人当面交涉?」
「岂有此理,拙荆怎能轻易抛头露面!」王朝儒道。
「如此也好办,在下请顺天府的差爷到府上核实一番,若是果如尊驾所言,便依此价成交。」
「这,这……这就不必了吧。」王朝儒慌了起来,若是一秤金恰好报了案,岂不是自投罗网,「在下不当便是了。」
「尊驾这包东西除了本号,恐怕没人敢收。」朝奉冷笑。
「为何?」王朝儒不解问道。
「不打听下本号东家是哪位,放眼四九城,也只有我们东家不怕染上官司麻烦。」朝奉扬着下巴得意说道。
「可否再加些?」王朝儒无奈,近乎恳求。
「一百五十两,死当。」朝奉斩钉截铁。
王朝儒痛心地点头认命。
朝奉仿佛凯旋一般意气洋洋,看了看那块一直没舍得放手的玉佩,高声道:「写——,破损脂白石牌一件,坑点斑驳,缺棱少角,陈年老旧,黯淡无光,顶当本金——」
王朝儒听得直想捂住耳朵,在动手之前,却听了一声呼喝:「且慢。」
柜台内众朝奉店伙都立了起来,齐声高呼:「掌柜的好——」
门前的程澧一身灰鼠绸面棉袍,将耳套皮帽交给迎上来的小伙计,向众人点头问好,待走到王朝儒身前,向柜上斜楞了一眼。
那个和王朝儒盘道的朝奉大半个身子几乎趴在了柜台上,将那包首饰递了下去,卖好道:「掌柜的,买卖已经定了,一百五十两。」
「我听见了。」程澧接过包袱略略一看,抬首环顾众人,「人有贫富,财有缓急,有无相济,尔我平安。尔等华衣高坐,无酷暑严冬之扰,本当秉持济危救难之心,若仗势欺人,不只砸了本号招牌,还坏了东家名声!」
「尊听掌柜教诲。」众朝奉躬身称是。
「掌柜的,我,我……」这朝奉担心饭碗不保,冷汗直冒,话已说不全了。
「这位相公,请移步叙谈。」程澧道。
王朝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以为进了黑店又要被抢,一把抢过包袱抱在怀里,「你们要干什么?!」
一名老朝奉解释道:「这位公子,掌柜的把您视作大主顾了,照规矩要厅内待客,以示尊重。」
王朝儒将信将疑,程澧再度诚恳延请,才慢慢悠悠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