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六章、丁南山信口开河 延安府丧师失地
清冷月光穿透婆娑树影,洒在阒寂林中,映得众人面上一片斑驳,更显诡谲幽遐,人心难测。
一声轻笑打破了场中沉寂,丁寿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萧兄相信这和尚的话?」
眼角余光瞥了慧庆一眼,萧离微微摇首,「不信,所以萧某想听丁兄如何说。」
「我说什么你都信?」丁寿嘴角挂着些许揶揄。
「不错。」不谈官家身份,自二人相交以来多次并肩杀敌,出生入死,萧离从心底不希望与丁寿反目。
慧仁浓眉一扬,欲言又止,尽管慧庆已是少林叛徒,他还是毫不怀疑这位师兄的眼力和判断。
「恐怕丁某要教萧兄失望了,」丁寿一指慧庆,无奈苦笑,「尽管不想承认,还是不得不说这大和尚所言句句是真。」
一言出口,慧仁脸色大变,他也知晓眼前二人武学修为颇深,一旦对阵胜负难料,心底未尝没有一丝侥幸存在,没想对方直接坦承,看来今日事已难善了,转念间体内真气全速流转,护住全身,凝神戒备。
一直悄然不语的司马潇唇角勾起,这便对了,师承来历泄露的确是个麻烦,但若知情人都死光了,那也就不再称之为麻烦,慧庆已然有伤在身,慧仁和尚功力稍逊,萧别情武功虽高,但没了春风快意刀实力也要大打折扣,自己内力在洞中已恢复八九成,那混账家伙的损耗固然不小,但看他的耐力……司马潇玉面没来由一红,暗啐了一口,以那蛮牛般的身子骨,想来就是受点内伤也不打紧,己方完全可以将这三人的命留下。
「萧某实不愿与缇帅为敌,但身不由己,望雅量海涵。」萧别情神色倒还平静,言语间已透疏离。
「萧兄,你我何至如此外道?」
「除魔卫道,乃快意堂本分所在,故而——恕在下得罪了。」
萧离言谈不出恶声,动手却最为果决,话音刚落,身形已掠到近前,轻飘飘一掌拍出,掌风不起,周边气流未动,好似老友见面拍肩叙谈一般随意。
「萧家惯常以虚胜实,以无胜有,小心了!」曾用心揣摩萧别情与战千里一战,司马潇立即出言提醒。
「谢啦,司马。」笑声中,丁寿足尖点地,迅捷而退,避开了萧离举重若轻的一掌。
话一出口司马潇心中就有些后悔,让萧别情和那冤家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岂不更好,没来由多什么嘴!
「司马帮主若嫌寂寞,贫僧可以领教高招。」慧仁浓眉轻皱,手腕一抖,饱含内力的僧袍犹如铁帚,向司马潇拂去。
「怕你不成。」司马潇一声冷哼,肩头微动,一股阴柔至极的真气直接迎了上去。
一声闷响,司马潇身形微晃便凝立不动,慧仁却不禁退后一步,初次交锋,司马潇略胜一筹。
慧仁受挫反进,两手上下一分,同时施展擒龙手之「开天」「辟地」二式,分取司马潇咽喉、丹田两处要害。
足下一滑,司马潇身形快如鬼魅,躲开迅捷凌厉的两记擒龙手,同时身形游走变幻,忽前忽后,转眼间已然抢攻三次。
对手招数刚柔并济,阴柔气劲中又杂糅狠厉霸道路数,见所未见,慧仁知晓遇上平生劲敌,不敢怠慢,掌势如山,层层递进,期望以稳取胜。
丁寿那边却是借着林木阻拦,一味避让,始终不与萧离交手,任凭你春风快意虚无奥妙,他只不与你碰触,徒之奈何。
连遭变故又求战不得,萧离不禁心境修为大减,「难道魔门中人只会畏首畏尾,不敢放手一搏么!」
「」避实击虚「乃武学正理,萧兄所学不也是如此么。」丁寿闪身躲入一颗松树后,让萧离再次击空。
「」避实击虚「并非让人」避而不战「,」萧别情腰身一拧,身姿矫若游龙,绕树飞腾,双掌向树后丁寿连环拍出,「缇帅可敢一战?」
「萧兄既有雅兴,丁某敢不奉陪。」
话音才落,丁寿飞掠而起,掌出如风,快逾闪电,眨眼间便是八掌劈出。
萧离未想丁寿要么不出手,一动便是疾如暴雨倾盆,来势凶猛。
你肯出手就好办,萧离立即提起一口内息,足间在松树枝杈上一点,挥掌格挡同时身形又冉冉升起丈余,此时他不求克敌,只消在丁寿狂风骤雨的攻击衰竭之时窥其破绽乘势而入,便可以无力胜有力。
转眼间交手十余招,萧离不由暗叹丁寿内力绵长,竟毫无滞怠之象,不得不小心应对,只见两道人影在林间盘旋升腾,不断交击分合,如影逐形,寸步不离。
骤然间萧离探察出丁寿连绵攻势中气力稍泄,有换气之象,知晓时机稍纵即逝,立即猱身而进,化掌为刀,斜切而下。
一只手掌好似裹着电芒般闪亮切来,丁寿未见惧色,左掌幻化出一道奇异轨迹,飘忽而出,萧别情矫捷身形在空中倏然一滞,闷哼一声,跌坠而下。
丁寿在空中灵巧旋身,翩然落地,凝望着跌落在枯枝落叶间的萧别情,轻吁一口浊气:「不足胜有余,有尽化无穷,本是天魔武学精髓所在,萧兄可谓自入罗网。」
「咳咳……」面色惨白的萧别情轻咳几声,勉力强笑:「好,魔门盛名之下果无虚士,萧某败得心服口服。」
「萧兄不必自谦,在下也是侥幸。」丁寿这倒是实话,若非这阵子睡了司马潇,采死王九儿,修为大有进境,他绝不会赢得这般轻松。
「胜了便是胜了,何来侥幸一说。」萧别情抹去唇角血迹,惨笑道:「萧某听凭缇帅处置。」
怎么处置?那才真是个麻烦呢,丁寿不答,扭头看向犹在缠斗的司马潇二人。
慧仁与司马潇缠斗多时,越打越是心惊,他所学少林绝技都是走凌厉刚猛一路,对手招数却极为怪异,明明出手凌冽阴柔,转瞬便化成狠辣猛烈,似乎刚柔存乎一心,可千变万化。
慧仁正自千般小心应对,忽听萧离落败,心中不由一乱,手下便慢了下来,司马潇江湖经验对敌阅历远胜这常年在山中修习的和尚,岂容机会错过,闪身而进。
「呃……」慧仁肩头中掌,踉跄后退。
司马潇得势不饶人,诡谲身形再度欺进,连环三掌直趋要害,定要将这和尚立毙掌下。
慧仁中这一掌伤势不轻,真气运行不畅,如何能抵挡司马潇快如鬼魅的绝命三招,眼看便要殒命当场,忽然间风声响起,两侧松林剧烈摇晃,漫天松针挟着凌厉气劲如暴雨般向司马潇当头罩下。
形势瞬息变化,司马潇无暇细想,低头缩肩,双臂乍展,一件月白外袍登时如翼般脱身蓬起,好似一把巨伞将她身形遮掩,随即足下一点,轻盈身姿如落叶一般飘后数丈,堪堪避过漫天针雨。
「什么人!?」功败垂成,司马潇厉声怒叱。
「这小和尚再不成器,毕竟也是自家师弟,就不劳女菩萨调教了。」树后转出一人,竟是适才受了暗算的慧庆和尚。
「是你?!」司马潇惊疑不定,她虽然不齿偷袭行径,但对自己的出手一击颇为自信,这和尚至少需要静坐调息一天半日,才可行动自如,可观适才震落松针的手法,分明真气充沛,毫无内伤迹象,这和尚功力真是深不可测!
「二位且与萧公子慢慢絮叨,佛爷不奉陪了。」话音未落,慧庆挽住师弟,纵身飞起。
「哪里走!」尽管心头骇然,司马潇也晓得容这二人脱身后患无穷,飞身紧追。
「聊天还是人多热闹,大和尚何必来去匆匆。」丁寿同样腾身而起,半空截击。
已然吃过亏的慧庆岂会再给二人机会,身在空中大袖飞舞,顿时劲风交错,林中所积落叶恍如恶龙升腾,铺天盖地向二人卷去。
目不见物,丁寿二人担心暗算,不得不挥掌劈挡,待枯叶散净尘埃落定,慧庆二人早已鸿飞冥冥,不见踪影。
「该死!」司马潇眸中寒光闪闪,身形如飞鸟穿林,一掌向一边斜倚树干的萧离劈去。
萧离此时不过勉强坐起,对司马潇奇诡狠辣的一掌毫无还手之力,唯有闭目待死。
「轰」的一声巨响,飞溅的砂砾土块打得面颊生疼,身上却是无恙,萧别情错愕地睁开双眼,只见身旁被震出一个数尺见方的土坑,司马潇正对丁寿怒目而视。
「你做什么!?」
「你又打算做什么?」丁寿不答司马潇,反问道。
「杀了他,在蹑踪追上那两个和尚灭口。」司马潇回得干脆利落。
「追那俩和尚我不反对,杀他不成。」丁寿淡漠摇头,语气坚定。
「不杀他,追到那两个和尚又有什么用!」司马潇怀疑这家伙就是一脑子浆糊。
「那就不要追了。」丁寿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起码而今没人要杀咱们了,是吧萧兄?」
萧离轻咳一声,虚弱笑道:「非是不想,实不能也。」
「你这家伙倒是实诚。」丁寿粲然,探手伸向萧离后背。
萧离此时无力抵抗,也不问其打算,只是听之任之,任凭摆弄。
丁寿手掌按住他背心命门穴,随即萧离感受到一股暖流随之涌入,转瞬流进四肢百骸,借着这股真气引导,混乱四溢的真气逐渐归拢,再度汇聚丹田。
盏茶工夫后,丁寿起身拭去额头汗水,「如何?」
萧离脸上终于恢复了几分血色,振袖而起,「你何故助我疗伤?」
「这话说的,自从太白山相识,萧兄助我也非一次,丁某几时问过萧兄缘由。」丁寿依旧笑得没心没肺。
扫向一旁冷眼旁观的司马潇,萧离沉声道:「今非昔比,你我已成仇雠,难以共生在世。」
「嗤——」,司马潇不屑冷笑,满是讥嘲。
你笑个屁,二爷的笑话很好看么,丁寿没好气地白了男人婆一眼。
「萧兄,你我以及司马,哦,还有刚才那两个和尚,我等都无缘当年那场武林浩劫,说来彼此并无深仇大恨,想我魔门根基被毁,数十年子弟星散,纵有几分怨气,也该是我二人想讨回公道才是,足下又何必咄咄逼人,定要分个你死我活呢?」
「自古正邪不两立,魔门荼毒武林,江湖同道匡扶正义,乃应有之义。」萧别情语音铿锵有力,怒火满腔,「况且魔门勾结鞑虏,图谋中原,人人得而诛之!」
「好一派义正辞严,萧兄,在石沟墩你我三人心无壅隔,并肩杀敌,携手御虏,你看我与司马可是与鞑虏勾结之辈!」丁寿冷笑。
「这……」萧离一时结舌,亲历石沟墩血战,众人皆是浴血奋战,九死一生,若硬说丁寿二人勾结鞑子来演这出戏,未免太过。
「纵然你二人未曾如此做,可昔年温玉柱所为却是有目共睹。」
丁寿忽然仰头大笑,笑得萧离莫名其妙。
「你笑什么?」
「萧兄既说以往,便也当知昔日魔门力压群雄,江湖可谓太平无事,自魔尊坠崖,魔门各路高手群起复仇,掀起武林数十年腥风血雨,溯其源头还是阴山一战,此言可是?」
萧离沉声道:「不错,温玉柱引狼入室,欲窃九州神器,罪有应得。」
「可这事若从根上就是子虚乌有呢?」丁寿戏谑地挑了挑眉毛。
「此言何意?」萧别情面沉如水,「当年勾结外虏之事人所共知,魔门多行不义,这才引得武林同忾,而今还想抵赖不成!」
司马潇甩袖负手,白净玉颊上神情漠然,「魔门行事由心,当年既不屑解释,而今又何须抵赖。」
丁寿看了司马潇一眼,嘉许地点点头,对方直接将头扭向一边,不屑搭理,让丁二白讨个没趣。
「所谓」人所共知「,也只是令祖八人的一面之词吧?」
「缇帅若要辱及家门,萧某明知不敌,也要拼死一搏!」萧离怒火满腔,俊面涨得通红。
「萧兄且消消气,江湖人都说当年与魔尊同行者是一蒙古贵人,天魔坠崖,参与伏击者只存令祖寥寥八人,敢问那位蒙古贵人究竟是何身份,最后又如何处置,萧兄可知?」丁寿道。
「北元鞑虏,除了一死还能如何!」萧离不以为然。
「好一个死无对证!阴山战后,幸存八人也是精疲力竭,竟能短短数日间深入大漠千里往返,于万军之中救出英庙而毫发无损,如此通天彻地之能,几位前辈还真不愧」圣人「之称啊……」
「你究竟想说什么?」萧离如何听不出丁寿话中讥嘲,寒声问道。
「萧兄不觉得那个不知下落的蒙人,与安然北还的英庙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么?」
「你是说……一派胡言!」萧离身子微微发抖,不但愤慨胡言乱语的丁寿,更为自己竟然会产生那样荒诞的想法而忿恨不已。
「萧某本以为缇帅虽身在官场,仍不失为一热血豪杰,而今看来,哼哼,果然物以类聚,魔门余孽个个皆是信口雌黄、颠倒黑白的无耻小人!」
司马潇袖中拳头握紧,眸中闪过一丝厉色,才踏上一步,陡地旁边伸出一只手臂,将她拦住。
「萧兄若是不信,不妨回家问问萧老前辈,顺便带上家师的一句问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道轮回,有欠有偿,世间没人能一直占便宜,早晚会有人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萧离胸口剧烈起伏,虽处寒冷冬夜,鬓角不住有汗珠滚下,一字一顿道:「敢问尊师上下?」
「若非阴山当事之人,谁又能如此清楚内情。」
丁寿轻声细语,却让萧离如五雷轰顶,两耳嗡嗡作响。
「你……你……你是温玉柱之徒?不!绝不可能!他已死了五十余年了,你怎么会……」
「师父神功通玄,区区阴山断崖如何能伤得了他,他老人家对当年的几位朋友可挂念得很呢……」
丁寿看着呆若木鸡的萧别情,言笑晏晏。
无怪萧离失态,五十余年前天魔温玉柱横行武林,无人能制,纵然时过境迁,声威犹存,萧离虽未亲见其人,但自家祖父偶有提及也是摇头唏嘘,可见讳莫如深,本以为丁寿只是魔门三代弟子,纵然非其敌手,但总有前辈高人可将其降服,但若天魔出山,天下还有何人是其敌手!
萧离不愿相信,可又不得不信,除了天魔,谁又能调教出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的魔门弟子!天魔出世,武林必将大乱,长安萧家又将何去何从!更重要的一节是萧离不敢去想的,丁寿适才所说之事太过匪夷所思,萧离初只当他是巧言令色,乱己心境,毕竟他所言与武林传闻大相径庭,而自家祖父与诸多武林前辈也更加可信,可这些事若是出自亲历阴山之战的温玉柱之口,以温玉柱昔日武林至尊的江湖地位,似不至于口出妄言,万一其中有何隐情……
萧离冷汗淋淋,遍体湿透,一张俊面忽青忽白,变幻不定,忽然下定决心,举目言道:「恕萧某不能从命。」
丁寿略感意外,「怎么?」
「胜负虽分,生死未决,萧某走不得。」
「适才丁某不是说过,当年的事其实……」
「不消多说,快意堂与魔门势不两立,今日既已知晓尊驾身份,断无抽身而退之可能,你我之间今夜注定只能活下一个。」
「萧兄,你我相交时日虽短,丁某以心相印,何必定要你死我活呢?」丁寿无奈轻叹,拿这个榆木脑袋真不知如何是好。
「萧某自知非缇帅之敌,传话之事,便请自便吧。」萧离此时已有决死之心,将全身功力提到极致,森森气劲如海潮般汹涌汇聚,衣袍瞬间鼓涨如球。
坏了,这下牛逼吹大了,丁寿暗暗叫苦,萧别情真是个认死理的,这个时候不急着回去抱着爷爷大腿哭「祸事到了」,反要上赶着寻二爷拼命,也不知脑子是怎么长的。
尽管丁寿不愿与萧离做生死一战,此时也已骑虎难下,萧离蓄势一击,必然非同小可,再想凭巧取胜是难上加难,唯有全力以赴见个真章了,司马潇那个臭娘们,也不知过来帮个忙。
司马潇自方才丁寿语出惊人后,便一脸狐疑地打量着丁寿,的确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眼看一场生死较量迫在眉睫,突然林外人声响动,脚步声杂乱沓沓,来人数量确是不少。
「公子!」
「大人!」
「卫帅!」
来人尽管压着嗓子,却掩不住声音中浓浓忧惧焦灼。
丁寿与萧离对视凝望,彼此默契地点了点头,同声喝道:「何事?」
十数人快步奔进林中,一名锦衣校尉急声道:「禀卫帅,属下在山中抓到一个人……」
「只要是白莲妖人砍了就是,还问什么青红皂白!」丁寿厉声叱道。
萧离晓得丁寿弦外有音,眉峰一挑,隐忍不言。
那名锦衣校尉面露难色,「那人身上有官印啊……」
*** *** *** ***
小城内烟焰冲霄,到处都有火光燃起,百姓的哭喊惨叫与兽欲得逞的狂笑声响彻整个夜空,伴着寒风飘至山间众人的耳中。
「洛川完了!!」
一身布衣百姓打扮的洛川知县田清惨呼一声,身子晃了几晃,一跤跌倒,两行浊泪顺着干瘦面颊淌下,泣不成声。
老妻弱子舍生掩护自己出逃,未敢走官道西行,而是抱着躲入山中暂避贼锋的打算,当被人擒住时只当吾命休矣,不想柳暗花明,来人竟是锦衣卫,田清正盘算天无绝人之路,不想又从山上望见了城中惨象,此时田清只觉还不如随同妻子阖家赴死来得干净,如今苟且偷生又如何面对森森国法,又何颜再见治下百姓!
丁寿脸色阴沉得快滴出水来,看向一旁同样神情不善的萧别情,「萧公子,丁某没时间与你纠缠,你我之间的事容后再论,如何?」
「悉听缇帅安排。」萧离眉峰深锁,紧抿的薄唇中轻吐出六个字。
「尔等二人一组,分赴周边各州县报警,务令各县紧固防务,扼守要道,不令贼势蔓延。」丁寿扭身下令。
「遵令。」一众锦衣校尉齐声应和。
「萧公子,本官要北上延安府,调集官军平乱,有一事需请托尊驾。」
丁寿说得客气,萧离自听出其中疏离之意,剑眉轻扬,「缇帅请讲。」
「关中乃西北财货聚集之地,供应陕西四镇军资,容不得半点闪失,斗胆请足下快马加鞭南返长安,将丁某手书面呈藩臬二宪与马府尊,请他们早做防备。」丁寿凝重言道。
萧离微微颔首,「缇帅放心,卫护乡梓萧某义不容辞。」
手头无有纸笔,丁寿把心一横,撕下一幅衣摆,将食指咬破,草草写了一封血书,盖上随身私印,交于萧离。
萧别情接过血书,深深凝视丁寿,良久后轻声一叹,别有深意地道了声:「缇帅,后会有期。」
「萧公子放心,丁某只要不死,你我定有再会之日。」
直到丁寿与快意堂众人拱手作别,对方已然不见了踪影,久不作声的司马潇才狐疑问道:「究竟是真是假?」
「嗯?你说什么?」丁寿一脸懵懂不解。
「你对萧别情说师祖仍旧在世……」司马潇提醒道。
「我说过么?我怎么不记得。」
丁寿无辜的表情引得司马潇恨不得一拳挥出,咬牙强耐着性子继续问道:「这么说你是哄骗萧别情?」
「丁某对萧公子倾心结交,岂会虚言欺哄。」丁寿说的是实情,自始至终他未说过一句朱允炆仍在世的话,萧离那傻小子非要自行脑补,自己吓自己怪得谁来。
丁寿愈是一脸真诚,司马潇愈是觉得这小子心里有鬼,可这混账小子的心思她又琢磨不透,索性不再去想。
「你我的账日后再算,告辞。」
「诶,这就要走?我现在可是正需要帮手的时候。」丁寿还真有点不舍。
星目流转,司马潇玉面上浮起几分怨恼,「若非你妇人之仁,放了萧别情一条生路,我又何必急着回去准备应对之策,自作自受!」
衣袖轻拂,飘然而去。
嘿,倒埋怨起我来了,你没本事留下那两个和尚,多杀个萧别情顶个屁用,这时候可不就只能拼人品了,师父在天之灵保佑,但愿您老的余威能震慑住那些老不死的,不然弟子怕是很快就去见您咯。
丁寿心头默默祈祷几句,低头看着鲜血逐渐凝固的食指,阴鸷一笑,这流出去的血总该有人来偿!!!
*** *** *** ***
「洛川县完了!」
盘膝坐在一块突出的山石上,慧庆轻声呢喃。
「师兄助纣为虐,来日必永堕无间。」慧仁神完气足,一袭僧衣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无半分颓相。
「师兄助你疗伤,可没教你伤好了来咒我的。」慧庆没有生气,对慧仁所说一笑置之。
「你如何会有」小还丹「在身?」慧仁犹疑问道。
小还丹是少林疗伤圣药,不但对内伤外患着有成效,还可有助功力恢复,武林中人对此梦寐以求,但因炼制不易,纵然少林高僧,等闲也难得一粒傍身。
「慧聪那秃驴爱惜面子,想来也未曾告诉你我下山时曾抢了他的药王院。」慧庆拍着肚皮,哈哈大笑。
「师兄,你一身艺业皆出自少林,行事纵不顾忌少林清誉,也该念及先师恩情,何苦与白莲妖人为伍,自堕魔道!」慧仁眼见师兄执迷不悟,心如刀绞。
「谁是佛?谁是魔?天下人又有几个能分得清楚,当年武林结盟对抗魔门,魔门中人便是魔么?伏魔盟中人便是佛了?焉知内中有多少人是心魔作祟,图谋天魔所遗留的绝世武功……」
「慧庆,你魔障缠身,连恩师也要诋毁么!」慧仁厉声打断慧庆的滔滔不绝,昔年少林闲云身为伏魔盟盟主,二人的授业恩师虚云禅师在旗下奔走联络,出力良多。
「一叶障目便可不见泰山,师弟怎知师父与师伯未遇心头魔障呢?你看师父一直郁郁寡欢因为何故?数十年来师伯潜修苦禅又所为何事?这些师弟你可曾知道?」
慧庆一连数问,问得慧仁缄口难言。
「师父与师伯皆乃锡飞杯渡,有道高僧,谅……谅来……不会吧。」这样的话慧仁也难以自圆其说,禅修之人本就要破除心魔以脱瓶颈,便是闲云二人佛法精湛,也不敢说毕生无魔障侵扰。
慧庆幽幽叹息,缓缓起身道:「师弟,趁还来得及,速速回寺去吧,一经红尘侵染,你便不再是你了……」
「不,除非你随我一同回去。」慧仁断然拒绝。
「那我就不陪你啦。」慧庆哈哈一笑,两只肥大僧袖凌空一抖,纵身一跃而下。
失声惊呼,慧仁急忙奔到山石上,只见慧庆犹如弹丸般在断崖陡坡上急速跳跃,每将落下便将僧袍向落脚处大力一挥,瞬间地面尘土飞扬,他整个人便迅速借势飞起,如此纵跃起落,下山之势甚快,几息间便不见了踪影。
自忖无力追及,慧仁默默不语,凝望山下犹如炼狱般的洛川城,取出念珠盘膝而坐,虔心诵起了《地藏菩萨本愿经》……
*** *** *** ***
沿着蜿蜒洛水河谷曲折向南的黄土丘陵沟壑间,一队千余人的官军疾疾前行。
队伍前锋数十骑率先开路,当中一匹骏马上端坐着一名魁梧军将,正是延安府巡捕指挥陈正。
此时陈正冷眼扫视着身后军马,极为不满道:「行军太慢了,这般下去赶至洛川已是天黑,如何收复城池!」
身旁马上一个百户小心道:「将主,弟兄们已然尽力了,这不到两日奔出了近二百里,后面还掉了许多,不如将息一阵再赶路不迟,这样下去便是到了地头也难以作战啊。」
「哼,二百里?其中可是有一百多里的官道,营中这帮废物怕是懒散惯了,连军都行不得了!」
陈正虚空甩了下马鞭,吓得那个百户一激灵,陈正倒是没有要打他的意思,这人是帐下内丁出身,比旁人要来得亲近,此时用人之际,若连亲信将佐都存了疑虑,还如何带兵打仗。
「在这一条狭长的山沟沟里如何休息,待出了谷地,自有他们休息的时候,左右不过是一帮子乱民,手到擒来,这等天上掉银子的好事,若是等那班贼骨头逃进了山里,再想得首级可就不易寻了!」陈正马鞭指着前方谷地,缓声说道。
「遵令。」身边几人立即催马在队伍前后转了一圈,将陈正的意思传达下去,声嘶力竭地鼓舞士气。
别说,这等说辞还颇有效果,延安府卫所军不同操班军,可以分季北调大边戍守,有拿鞑子人头立功的机会,平日也没什么油水可捞,这内地乱民的脑袋虽说不值钱,十个也不见得比上北虏一个,可真鞑首级又岂是容易取的,许多边军丢了性命一辈子也未见能拿到一个,相比起来还是乱民的人头拿得容易,便宜点又如何,多杀几个就是了。
眼看手下儿郎士气高昂,都加快了行军速度,陈正志得意满,暗道知府大人真是小心过头,竟然相信锦衣卫与田清那老废物的一番说辞,什么白莲教匪起事,大明朝已经多久没听到这些家伙的名字了,充其量几个白莲妖人趁势煽动一帮子饿得站不起来的草民闹事而已,分明是那姓丁的想把事情闹大趁机捞取功劳,而田清那老家伙为自己治事不严脱罪的借口罢了。
这些大头巾们做事就是瞻前顾后,自己再三陈明利害,洛川是延安府鄜州治下,若是让那姓丁的从边镇调来兵马平乱,这功劳归了人家不说,丢城失地的罪名可是实打实的扣在延安文武官员头上,而今朝中摆明在清洗杨总制在西北的羽翼势力,连刘宪那等封疆大吏都难得保全,你区区一个知府还要亲手将把柄送到人眼前不成!
好说歹说,知府赵楫总算同意出兵,延安归属延绥管辖,同为九边之一,虽未临御虏一线,可毕竟也是边城要塞,这帮军将便是为了对敌时多几分保命成算,在盘剥士卒上也都稍微克制,旗军远不如内地卫所逃亡严重,空额数量不大,陈正平日巡贼捕盗,也有几分手段威望,这一番在府尹赵楫推官赵继宗等文官大开府库积极配合下的紧急动员,陈正出城时已浩浩荡荡足有两千人马。
兵甲齐全,手下儿郎平日也未少操练,陈正自问便是洛川小县全民皆贼,靠这两千兵卒也可一鼓荡平。
千算万算,陈指挥漏算了道路一条,陕西官道以省城西安为枢纽,连接各处州府要隘,自入延安府,经宜君、中部、甘泉等县,直通绥德州,抵达榆林,道路宽阔平整,足可供大军往来及军资运送,偏偏这官道是不经过洛川县的。
前面一百多里官道自是一帆风顺,自进了千沟万壑的洛川县境,军中便是叫苦连天,陈正立功心切,一日间便跑出了一百里,他有马代步,大多数军卒可是靠着两条腿跟在后面吃土,还未见到洛川县城,这出发时的人马便稀稀拉拉少了将近一半。
陈正也不顾掉队人马,只是一味催促前行,在他看来,便是有这千余兵卒,也足够平乱地方了,君不见隋末张须陀只领五骑便在历城县大战裴长才、石子河的两万义军,那洛川县顶破天能凑出一万人来?
千辛万苦爬出了沟壑纵横的黄土丘陵,入眼之处,平野广阔,正是洛川特有的高塬风貌,全军自陈正以下,总算是松了口气。
「歇息半个时辰,然后全军开拔,本将今日要走马取洛川。」一路辛苦的陈正倒是心气正高,一副古之名将气派。
手下军卒也不用旗牌传令,早已横七竖八躺卧了一地,捶打着如同灌了铅的大腿,一个个心中咒骂:还以为这些当官的转了性,竟破例预支了三日行粮,谁想要来受这个鸟罪,那几个铜子儿怕是连膏药钱都不够!
陈正自不知手下军兵所想,他也懒得操心这些,此时他正盘算着若是平乱顺利,自己的官职也该升上一升,若是再使些银钱打通兵部关节,最好能活动到江南去,这鬼地方吃黄土的日子已然受够了,只是不知武选司的杨大人胃口如何,嘿嘿,少不得要多杀几个「乱民」,再缴获些「贼赃」填补亏空了……
陈正正自胡思乱想,忽然见前面派出哨探的心腹百户正匆匆打马而回。
行军匆忙,陈正也无暇按照军中常规派出多路塘骑,只是命这个内丁出身的百户带领几个兵士在前面探路,此时见他出去一行五六人只有一人得返,远远望着还是一脸惊慌之色,不由悚然一惊,只觉不好。
「将主,快!快结阵迎敌!」离得稍近,那名百户嘶声高呼。
不用他出声提醒,陈正已然见到,百户身后黄土飞扬,总有数百骑由多个山丘后冒出,正向这里驰骋而来。
这些骑士衣裳杂乱,队形更是散乱不堪,只是任由道路崎岖不平,无论马上怎样颠簸,个个如同黏在马背上一般,挥舞着手中弯刀,嗬嗬怪叫,如同狼群肆虐。
「马贼!!」陈正干的便是捕盗抓贼的活计,自然识得来人行迹,若是平时遇见,官军结成阵势,几轮箭雨过去,再多的乌合之众也只有作鸟兽散的份儿,可如今……
陈正扭头看着疲惫散乱的队伍,心中升起浓浓悔意,实在不该求功心切,不恤士卒,如今这样的人马如何迎战!
「起来,快起来结阵!」事到临头懊悔迟,陈正现在只有拼命踢打手下,喝令各队官长整肃队伍迎敌。
若是一直铆足了劲赶路还好,此时兵士稍歇,正是浑身酸软无力,纵是有心应战也提不起劲来,队伍还未曾全部集结,那犹如狼嚎鬼叫的声音已到了近前,数千只奔腾的铁蹄毫不停息地闯入人群之中。
黄土高塬上立即血肉横飞,惨叫声四起,陈正脸色惨白,似乎明白过来,洛川乱贼的确没有隋末裴长才等人的声势,可自己也绝不是张须陀那等名将。
恍惚之间,似乎看到一个黑脸大汉纵马而来,手中沉甸甸的镔铁长枪正对着自己胸口刺来……
*** *** *** ***
延绥重镇,绥德。
城中一间三进宅邸,五脊六兽穿廊虎抱,建得雄伟堂皇,此时在第三进院落的正房内,府中主人正在会客。
「缇帅来意下官已然明了,请恕下官难以从命。」
陕西都指挥同知,分守延绥东路参将戴钦生得龙威燕颔,堂堂一表,此时轻抚唇上短髭,连连摇头。
「白莲教匪屠城殃民,戴将军难道要坐视不顾么?」丁寿寒声问道。
「下官领命分守东路要津,无令遣兵南下,有违军法,实在吃罪不起,请缇帅体谅。」戴钦虽然客气,拒绝却也是不容余地。
「难道非要本官亲赴榆林,请得军令,戴将军才肯出兵平乱?」丁寿冷笑。
「如此自然最好,劳烦缇帅了。」戴钦拱手为礼。
「只不过前巡抚曹大人四月被朝廷调回都察院理事,新任巡抚刘大人尚未到任,缇帅若要请人发令,恐怕不易。」戴钦捧起盖碗,老神在在道。
不理举茶送客的戴钦,丁寿一脸错愕,「升任刘孟的旨意已然下了半年,他还未履任?」
「刘大人官居广东方伯,距此千里迢迢,路上耽搁些时日也是平常,才总制坐镇花马池,代管延绥军政事务也算近便。」戴钦轻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道。
「莫非本官还要到花马池请才总制下令?!」丁寿火气上涌,自己急得一脑门子官司,这家伙竟然还和自己玩推手。
「那倒不必,陈总镇的手令下官自然也要遵从的。」
「总兵陈瑛巡查边务,要找他可不容易……」丁寿扬眉冷笑。
「缇骑神通广大,下官乐见其成。」手里一直端着茶碗也不像话,看这位也没有领会的意思,戴钦干脆将茶盏放下。
炯炯目光凝视戴钦,对方泰然自若,并无半点不适,丁寿点头,「好,咱们便拭目以待。」
丁寿不主动告辞,戴钦也只好陪着枯坐,茶水已续了三次,连戴钦也感到不耐时,廊下来了一名锦衣校尉。
「卫帅,榆林的飞鸽传书到了。」
「进来吧。」丁寿眉梢扬起,噙笑道:「好教戴将军得知,丁某也并非在一棵树上吊死的性子。」
「来,把陈总镇的手令给戴将军念念。」丁寿吩咐道。
「大人,这个……」校尉面露难色。
「怎么,那边没找到陈瑛?」丁寿的心提了起来。
「人是找到了,只是……」
校尉支支吾吾,惹得丁寿心烦,「那便念出来!」
「才总制侦知鞑虏入侵宣大,柳条川空虚,亲率精兵捣巢,严命各镇边军严守防务,勿为北虏可趁之机,切切……」
校尉字条还未念完,便被丁寿劈手抢去,从上到下细看一遍,「陈瑛只是重复了一遍才总制的军令,旁的什么也没说?」
「其实陈总镇已然说得很清楚了,」戴钦起身掸掸袖子,一脸惋惜道:「缇帅,军令如山,爱莫能助。」
丁寿白净的面皮已然气得紫涨,「戴将军,你是打定主意与丁某作对?!」
「下官怎敢!丁大人官威赫赫,谁人不知,缇帅大可如霍忠一般解了戴某兵权,或者仿刘佥宪之例将我下狱拿问,反正下官也是经杨总制举荐,丁大人怕是正中下怀吧?」
「你当丁某不敢?」
「丁大人是天子近臣,背后又有内廷做靠山,有何不敢做的,下官只是提醒足下一句,绥德州不是宁夏城,您若不信,尽可一试。」
二人正自剑拔弩张,又有一名锦衣校尉奔来。
「卫帅,延安急报。」
怒瞪着戴钦,丁寿唇间只迸出一个字:「念!」
「巡捕指挥陈正率部平贼,遇伏被杀,白莲妖贼假冒官军,诈取宜川、甘泉、白水等县,聚教民数万,关中震动!!」
注:以妖术倡于延安,惠庆、邵进禄等信之,遂谋乱,杀巡捕指挥陈正,陷洛川城。(《明武宗实录》)
……窜居陕西洛川县,倡白莲教,聚众称乱,攻杀长史,屠其城(明 庞尚鹏《以诛逆贼正国法以销祸本事疏》)
明正德七年,洛川黄章乡珊瑚村人邵进禄,笃信……弥勒之教,聚教民数众,遂成为首领。十月,举兵起义,攻破洛川城。知县田济携印逃匿,妻、子皆被杀。(《洛川县军事志》,洛川知县在明实录里记载为田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