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六章、老饕坐堂饱口福 少年凭栏争意气
大明门前之棋盘街,南接正阳门,北毗大明门,东西江米巷侧五府六部衙门大多汇聚於此,为有名的朝前闹市所在,市肆店铺鳞次栉比,四远货物贸迁交集,五方之民奔走射利,大街上车如流水,马如接龙,行人熙熙攘攘,笑语飞声,甚是热闹。
人群中有一个年过四旬的宽袍文士,黑面长髯,大腹便便,行在街上满面风尘之色,仍不住左张有望,兴致勃勃。
文士身後跟着一名挑着担子的小厮,费力闪让着来回摩肩擦踵的街头行人,好不辛苦。
“老爷,这街上人实在太多了,我们还是快寻一处落脚吧?”
“不忙不忙,难得入京一次,且先逛逛再说。”文士意犹未尽,对仆从之言置之不理。
“我的好老爷,您一路有舟车代步,不觉劳累,小的可受不了这活罪了!”小厮噘着嘴诉起苦来。
“呔,你这躲懒的奴才,老爷我念在你从未来过京城,此番赶考带你随行,让你出来见见世面,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还整日抱屈叫苦,让人耳根不得清净,实在该打。”
文士右手高高举起,作势欲打,小厮抱头缩肩,高叫道:“老爷饶命,您这一巴掌下来,可比旁人多打一下,对小人委实不公。”
文士高举的右手赫然生着六根手指,听了仆从曝出自家短处,他也不恼,哈哈大笑道:“好你个刁奴,念你这份急智上,便饶你这次。”
这文士便是进京赶考的吴中才子祝允明,他生性洒脱豁达,因右手生来便有枝生手指,便自号“枝山”以自嘲,这僮儿来兴自幼生在祝家,熟其性情,主仆间嬉闹惯了,言行间常无避忌。
来兴苦着脸道:“老爷若饶便多饶一点,早点找个地方歇脚。”
“急什麽,老爷我不一直在寻嘛!”
祝枝山训斥着僮儿,游目四顾,忽然发现街边有一座酒楼,飞檐翘角,五色斑驳,酒楼大门正上方悬挂一面金字乌漆匾额:松鹤楼。
祝枝山见之欣喜,指着酒楼道:“来兴儿,你真是好运道,老爷我便带你到松鹤楼中打尖儿歇腿,饭毕再寻店落脚。”
一见松鹤楼的华丽气象,来兴望之咋舌,连连摇头:“这里用饭得要多少银钱,老爷,我们还是去寻别处吧。”
“你这奴才好不晓事,一味只知心疼那几个银钱,不吃松鹤楼的酒菜,岂不白来这京城一遭,来,快快随我前往。”
来兴脑袋如拨浪鼓一般晃个不停,“老爷往年来京多次,不成还没吃过这家酒菜,此番便作罢了吧……”
祝枝山把眼一瞪,“老爷我当然吃过,还不是要便宜你这厮打打牙祭,不要不识好歹!”
“老爷您若心疼小的,便在路边寻一小酒肆,小人一碗烂肉面便可打发,不需破费,还可为老爷省下点酒钱……”
祝枝山一脸败兴,“絮絮叨叨,这一路上张口闭口都是这些钱财俗物,真是扫兴,岂不闻人生得意须尽欢,千金散尽还复来……”
来兴抢声道:“千金散去容易,这复来之事小的跟您这些年却从未见过,老爷,如今家中不比往日,出门时老太太特意交待,京里面万物腾贵……”
“好啦,莫要说了,若不是盘缠在你处保管,哪个与你闲磨牙!”祝枝山懊恼不已,他幼负才名,成人之後科举之途却不顺遂,自十九岁考中秀才,五次乡试方才中举,此後会试屡屡不第,转眼间已在科场蹉跎半生,苏州至京城千里迢迢,一路舟车鞍马,所费不赀,新科举人们食宿旅费自有当地官府应承,如祝枝山这等往年落第之人赴京应考,唯有自费。
祝家书香门第,七代为官,家资不说豪富,也算殷实,川资本无难处,只是祝枝山生性豪爽,爱吃爱玩,常与人燕集狂饮,朋友有难也不时接济,钱财如流水般散去,终致生计日蹙,此次赴试,继母陈老夫人知他秉性,恐他又一路大手大脚,待到得京师连拜会师友往来酬酢的银钱都不剩下,故而特意嘱咐了僮仆来兴看管盘缠,这小厮年纪虽小,却机灵乖巧,对自己的话言听计从,断不会由着老爷性子胡来。
松鹤楼近在眼前,祝枝山腹内馋虫勾起,却不得其门而入,心中丧气可想而知,偏他又做不出打骂这十余岁小厮,硬逼迫他拿出银钱的事来,思前想後只得拉下脸来,软声央求道:“僮儿,仅此一次可好,我二人一饱口福後,便踏踏实实找个客店落脚,老爷我闭门读书待考,断不会再动你这荷包里半分银子。”
来兴不情不愿地纠着小脸道:“小的并非不让老爷使钱,老太太交待了,这贽见师长,公私应酬,该花的银钱断不能少了,只是其余花销能省则省……”
“晓得晓得,你若还不放心,回头老爷我写上几幅字,拿到城隍庙市里的书画铺子去,莫说一顿饭钱,十顿八顿也换得回来。”祝枝山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他也绝非自夸,凭吴中祝大才子的名号,他的手迹墨宝不愁没人要。
“老爷您若是能早这样想便好了,小的在您身边伺候多年,只见您白送与人,哪见过几个给钱的。”来兴儿噘着嘴道。
祝枝山老脸不觉一红,黑面上都透出几分紫色来,他交游广泛,朋友求字只消张嘴,常便一挥而就,分文不取,不怪这僮儿借机挖苦。
“那依你,这顿饭不吃了!”祝枝山跺跺脚,恋恋不舍地望着松鹤楼店门。
来兴也晓得自家老爷脾气,今日若不由他吃了这一顿,怕是心里猫爪一般难熬,以後也别想让他静心攻读,他二人旅途耽搁,进京时日已然迟了,若再为了一顿饭食,误了功名前程,岂非得不偿失,没奈何皱着脸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啊!”
祝枝山不迭点头,那副巴结讨好模样,真把吴中名士的颜面丢到爪哇国外。
“二位客官,里边请。”松鹤楼夥计清一色头戴圆?帽,蓝布围裙,肩搭白毛巾,看上去乾净整洁,眼前清亮。
祝枝山含笑点头,对店夥招待甚是满意,僮儿来兴却一脸提防,这般殷勤周到,不知要黑掉老爷多少银子。
“这位老爷,您楼上伺候。”店夥眼睛甚毒,观祝枝山举止打扮,一眼便看出这是外地进京应考的举子老爷,当即便请他上二楼雅间。
未等祝枝山答话,来兴已然抢声道:“不必了,我家老爷在一楼堂中用饭即可。”又转对祝枝山道:“反正酒菜坐哪里吃都可,是不是老爷?”
“这个……”想想被人家握紧的钱袋子,祝枝山只好点头。
“得?,那老爷您坐这边,这位小客官,您坐那边上一桌可好?”店夥倒未因二人堂食便存了轻视,只是他也看得出来兴只是跟班小厮,断无有主仆同桌用饭的道理,是以一指邻座空位。
来兴却把眼一翻,“你没见我还有行李要照看,哪得空闲!给我在廊下安个凳子就是了。”
“哎呦,那您可怎麽用饭啊?”店夥一时为难,廊下面加座儿,也没这规矩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街头唱莲花落儿讨赏的。
“该怎麽吃就怎麽吃啊,你管我!”来兴不客气道。
祝枝山晓得这僮儿如今看谁都像是奸商,不可理喻,便吩咐店家由他去吧,只嘱咐来兴放心点菜,莫要委屈肠胃,来兴应声去了。
打发走了僮儿,祝允明终於静下心琢磨起吃食来,松鹤楼的火腿是远近闻名,不得不吃的,他又食肠宽大,无肉不欢,当即点了一大碗火腿虾圆杂脍,又切了一整只烤鸭,一碟白切肉,一条焖青鱼,再配上壶河清酒,菜还未上,他便馋涎欲滴,急不可耐地打量起四周酒客来。
春闱之日将近,京城内多了许多襴衫士子,松鹤楼中自也不免,一个个呼朋唤友,楼上楼下进出不停,祝枝山看了半天,见其中并无熟悉旧友,略感失望,看来只有老实等待自己酒菜上来了。
垂眸之际,酒店门前又进来一位年轻客人,头戴六瓣瓜皮帽,一身宝蓝缎子直裰,脚踩云头朱履,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目,转动之间灼灼有威,祝枝山与之目光对视,心头不由一跳。
这是哪家青年贵介,竟有如此威势,祝枝山不由心中好奇,观此人气度,必是久居人上,颐指气使之人,两榜出身的缙绅士子断不会有这种威风煞气,此人到此,莫不是将有大事发生?
“丁大哥,你总算来啦!” 一串银铃般的清脆笑声,一个娟秀少女疾步从二楼奔下,双颊晕红,神情振奋。
转眼之间,青年那双凛凛含威目变成了脉脉含情眼,温柔笑道:“愚兄来迟,累妹子久等了。”
“不迟不迟,是我来早了,咱们楼上去说。”少女挽起青年手臂,亲亲热热地并肩上了楼。
祝枝山哑然失笑,有女怀春,起士诱之,不过是一对小儿女在此幽会,自己真是想得恁多,心思放下,腹内咕噜噜一阵轰鸣,祝大胡子顿时笑脸尽收,愁容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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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大哥,你喜欢吃什麽菜,我去唤小二来。”二楼临街的一间雅间内,顾采薇兴高采烈问道。
“随意就好,这饭菜的味道不在於吃什麽,关键在和谁吃,和妹子你在一起,就是吃泔水,愚兄我也是甘之若饴。”丁寿嘻笑道。
“啐,人和你说正经的,总没个正经。”顾采薇羞红粉面,喊过跑堂的吩咐酒菜。
点过酒菜的顾采薇翩然入座,双手支颐凝视丁寿,流波中掩不住的笑意,“都是松鹤楼的拿手菜,你丁大人日理万机,拨冗来见小女子,总不能亏待了不是。”
“佳人有约,莫说公事俗务,就是天子传唤,你丁大哥也是佯醉癫狂,托词不朝。”丁寿挑眉轻笑。
“这麽说,小妹我的话比圣旨还要管用咯?”顾采薇樱唇微抿,眉梢眼角尽是喜色。
这话似乎有点大不敬,不过二爷面对美人时从不考虑那些虚头巴脑的东东,理所当然点头道:“自然,毕竟当今万岁愚兄我想见便可一见,见贤妹你可要灰头土脸做那钻地老鼠的。”
顾采薇掩唇“噗嗤”一笑,随即俏脸一板道:“哦,大哥这话是在怨我咯?”
“非也,实属自责,谁教愚兄我笨嘴拙舌,不招令尊令堂待见呢。”丁寿眨眨眼道。
顾采薇垂眸,桌下纤细小腿略带不安地虚踢了两下,“其实没有啦,爹娘他们连你面都未见过,只是……只是锦衣卫的名声属实……欠妥,旁人多有非议,难免会对你有些……成见。”
顾采薇声音愈发低微,念着青梅竹马的份上,她没将那位搬弄是非的郭小侯爷指名道姓说出来。
可不巧,那二位我不但都见过,而且见面场景实在称不上愉快,想想在顾北归赌场里出千,丁寿不由嘬了嘬牙花子,不过念起水雾氤氲中的那朦胧倩影,他的唇角又不觉微微翘起。
“丁大哥……”见丁寿面色古怪,一脸哭笑不得的犯难模样,顾采薇还以为自己话惹他不快,慌忙道:“外间风言风语,大哥不必放在心上,待来日有暇……”
顾采薇忽然玉颊染霞,含羞低头,“登门拜访爹和娘亲,让他二人眼见为实,晓得大哥人品,谅也不会再来作梗。”
这是要让二爷登门求亲的意思?丁寿突然觉得有些牙疼,老实讲这麽一个模样人品武功都出挑的姑娘,他真不介意给府里添人进口,反正这妹子性情好,也不会闹出争风吃醋的事来,问题是她那老娘……二爷回想当夜被凤夕颜追击亡命的场面,脖子上不由直冒凉气,打定主意不和修罗仙子再照上面。
“且缓上几日,愚兄最近又多了神机营的差事,这勾补缺额,选将练兵的着实耗费心力,整日头昏脑涨,贸贸然登门,怕是会唐突了伯父母。”
“有我一旁照应,你还怕些什麽。”顾采薇笑语宽慰。
丁寿避而不答,将目光投向窗外,俯视街头景致,随口道:“愚兄这几日可是惴惴难安,忧心妹子遭禁足难出闺阁,今日看来,贤妹禁令已解,可喜可贺。”
顾采薇不满地横了他一眼,“哪有那麽容易,我此番是借着你的地道偷跑出来的。”
丁寿好奇,“难不成妹子不怕被令尊和令堂发觉?”
“所以才和你定了今日啊,爹白日是不着家的,娘每月这一日要闭关练武,我推脱身子不舒服,不让人过来打搅。”顾采薇没好气道。
“深谋远虑,薇儿真是冰雪聪明。”丁寿挑起拇指赞道。
听丁寿称呼变得亲昵,顾采薇心头顿觉甜丝丝的,拱手抱拳,装作一脸肃然道:“岂敢岂敢,与丁大人相处久了,若不再变得聪明一些,恐被人嫌弃愚笨,耻与为伍。”
丁寿哈哈大笑,顾采薇也随即莞尔。
这丫头就是好哄,给上两句甜言蜜语,便把丁寿推却登门的失望不快忘个一干二净。
时近正午,松鹤楼内食客愈来愈多,只听外间楼梯咚咚乱响,又有一群人嘈嚷着上了二楼。
“诸位仁兄,今日李某作东,大家务要尽兴。”一人高声笑道。
丁寿闻声微微侧首,顾采薇诧异问道:“丁大哥,怎麽了?”
“声音有些耳熟,却想不起是哪个了。”丁寿摇头苦笑,最近脑子里事情太多,记性也变差了。
“良度兄难得大方,我等今日就不醉不归喽。”另一人语含揶揄,旁人立时附和哄笑。
李良度?丁寿恍然,原来是吏科给事中李宪,这厮整日蹲在刘瑾府门前听传,他进出刘府三不五时经常遇到,不过没什麽深谈。
“张廷献你尽管放开肚子,李某人今日舍命陪君子。”李宪声音中透着些许不满。
吏科给事中张瓒?老太监最近是不是管得松了,让这帮子给谏还有暇跑到松鹤楼里聚餐来,丁寿纳闷,移步雅间门前。
“良度兄言重了,无非破财而已,没哪个要伤你性命。”张瓒继续挖苦同侪。
李宪羞恼不过,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摊在掌心,“好,李某言出必行,这锭银子便寄在柜上,诸位尽管享用酒饭就是。”
“良度兄怕是少来这松鹤楼,区区五两银子,一通便饭倒也尽够,只是欲饱我等口腹之欲,嘿嘿,怕是稍显不足……”张瓒声音中透出一股讥嘲。
“李某人自不如廷献兄久居京师,见多识广,可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愚夫蠢汉,对松鹤楼内酒食赀费也略知一二,但廷献兄却可知此银来历?”
“哦,愿闻其详。”
“今日我在刘公公座前回话,甚合他老人家心意,便以这袖中之银遗我……”李宪住口不言,洋洋自得地乜视众人。
“此银原来是刘公公见赐,果然色润沉稳,宝光四射,不同凡响。”
“良度兄不愧是刘公乡党,我等望尘莫及。”
“李兄得刘公青睐,来日飞黄腾达,莫忘提携小弟。”
众人一片阿谀声中,李宪嘴角微微下撇,眄睇张瓒道:“廷献兄,我便以此银作东,你可放心了?”
张瓒面上青白不定,强笑道:“良度兄说笑,此银既是刘公公所赠,岂好随意花费。”
李宪“诶”了一声,“刘公见问,李某便直言用此银请了廷献兄吃酒,廷献兄还道银钱太少,害他未得尽兴,如此可好?”
娘的,怎教这厮走了狗屎运,巴结上了刘瑾,张瓒心头暗骂,讪讪道:“适才一时戏言,良度兄莫怪。”
“是啊,廷献不过玩笑之语,良度兄就不要记挂了,今日良度兄大喜,便由我等作东庆祝,如何?”
内中一人提议,其余人纷纷应和,李宪却执拗不肯,“诸兄何出此言,本说是李某请客,岂能出尔反尔,何况诸位也是客居京师,实扯不到东道之说……”
张瓒一张脸如同开了染布坊,由青便黑,由黑转红,转眼间变幻几次,乾笑了几声道:“良度兄说的是,是兄弟礼数不周,今日原该张某一尽地主之谊。”
“咦,我几时这样说过?廷献兄之言,倒像是我李宪悭吝,可教李某汗颜,告辞告辞。”李宪说罢便欲下楼。
张瓒一把拉住李宪手臂,“兄弟失言,良度兄肯屈尊就席,已是赏瓒薄面,就休要计较其他了。”
张瓒拽着李宪便向里行去,李宪半推半就,余人众星捧月,乱哄哄进了早已安排好的雅间。
丁寿侧耳倾听,那群人渐行渐远,未再有旁的昏话传出,丁寿不屑扁嘴,好一群读书种子,真是有够丢人现眼。
“呸,阉党走狗,斯文败类!”一声低低的咒?突然响起,声音不大,却清脆悦耳,丁寿不由再次竖起了耳朵。
丁寿倒是未存别的龌龊想法,只是刘瑾如今树大招风,朝野间不乏诋毁声浪,此人若仅是图一时嘴巴痛快,他也懒得去理,但若那间里的人别有图谋,哼哼,二爷可不想做大树倒後无处栖身的猢狲!
“公子,休要乱讲话。”另一个略带柔和的声音劝了一句,又压低了几分道:“他们都说京城里遍布缇骑,小心隔墙有耳。”
被人家误打误撞抓个正着,丁寿脸上不觉有些发烧。
“我实话实说,怕个什麽,那些厂卫走狗能将我怎样!”第一个声音忿忿道。
“好好好,我也不劝了,待你的话传到舅爷耳朵里,看他以後还带你出来!”另一人似生了闷气,怏怏轻哼。
这人终於服了软,气恼道:“不说就不说,哎,这酒菜怎麽还不上?”
另一人余愠未消,没好气道:“早劝过你换一家啦,现在正是用饭的时候,松鹤楼里都是客人,几时能轮到咱们!”
“我不管,你去想办法,我都快饿死了!”
“总是这麽不讲理,我能有什麽办法!”另一人嘀嘀咕咕,语带不悦,但随即响起的椅子挪动和开门声,还是听话去了。
原是两个意气用事的小娃儿,丁寿摇头失笑,收回功力,转目却见身旁顾采薇眉心微蹙,隐露忧思。
“薇儿,怎麽啦?可是身体不适?”丁寿关切问道。
“没……没什麽。”顾采薇强笑掩饰。
顾女侠实在不擅骗人,丁寿面容一肃,“有事直说,薇儿可是信不过愚兄?”
“没有,大哥不要多想,只是……”顾采薇面露纠结,容色间变幻不定,最终还是低声道:“大哥在……刘瑾身前可也是如适才那些官儿们一般……一般自贬身价?”
丁寿洒然一笑,“难道在采薇眼中,愚兄便是奴颜媚骨,卑躬屈膝之流?”
“不,不是的,采薇知晓人在公门,身不由己的道理,只是……”顾采薇纤嫩笋指绕着裙头绳结,懊闷道:“适才那几人的做派,让人没来由的不痛快!”
“薇儿恁地小瞧愚兄,便是在当今圣上驾前,丁某也只叙君臣之礼,绝无有半分谄媚奴态。”丁寿义正辞严,掷地有声。
顾采薇转忧为喜,“我便知道,丁大哥不是那等为求富贵卑躬屈节之人。”
丁寿心虚地搔搔鼻子,暗道面对皇上时是不会,对皇上他妈可就没准儿了,在那娘们面前,二爷就差地上打滚摇尾巴了。
“其实妹子担心的是另一事,”顾采薇腼腆地将螓首埋进胸前,羞涩道:“爹那里还好说,娘对公门中人心存成见,见面时你万不可将官场那一套摆出来。”
怎麽这事还没完啊,丁寿眼珠转了转,“薇儿如果忧心伯母反对我二人之事,愚兄倒有一个完全的应对之策……”
顾采薇猛地抬头,充满惊喜道:“大哥你说!”
丁寿倾身,贴着玉坠般的精巧耳垂,细声笑道:“咱两个生米做成熟饭,回头把孩子往泰水大人面前一放,不就得了麽!”
“你……”顾采薇满面羞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挥舞粉拳捶向丁寿胸口,“教你满嘴胡唚!”
举手握住皓腕,丁寿一言不发,火热眼神直射秀靥,顾采薇被他看得脸如火烧,心头如小鹿般乱跳,不觉移步後退。
“大哥你……你要做什麽?”
“做饭啊。”丁寿邪邪笑道。
背後已是雅间门扇,顾采薇除非夺门而逃,否则无处可去,看着眼前不断放大的男人面颊,顾采薇又是害怕又是娇羞地阖上双眸……
没了凤夕颜那婆娘打扰,这回还吃不进嘴里!丁寿胜券在握,俯首向娇嫩如两片花瓣的樱唇上吻去……
“哎,客官,这菜是这间屋的客人的!”唇尚未接,店小二突兀的叫声猛地传来。
正自意乱神迷的顾采薇蓦地睁开凤目,将男人一把推开,捂着酥胸连喘了几声,张惶道:“不行!大哥,这里不行!”
丁寿气得跳脚,这又是哪个王八蛋坏事!
“先给我们,给他们再上一桌便是。”门外声音清脆响亮,犹在耳边。
“我出去看看。”喘息稍定,顾采薇整整衣衫,匆匆扭身开门而出。
只见外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美貌少年,头顶方巾,穿一件石青色缎面夹袍,白玉般的手掌中举着一个乌漆托盘,盘中摆放的正是她适才所点酒菜。
一见顾采薇露面,那正苦脸求告的夥计仿佛来了主心骨,“姑娘,这位客官截了您屋的酒菜,小的说没这规矩,可他就是不听……”
“这酒菜是你要的?”不等店夥告状完,少年单手托着漆盘,一手负後,歪头粗着嗓子问道。
“不错,但不知尊驾有何吩咐?”顾采薇见少年面容清秀,年岁也不甚大,偏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不觉莞尔,拱手浅施一礼。
“我们肚子饿得厉害,这几个菜便先让与我们,可好?”自己无状在先,人家却以礼相待,少年脸庞微红,言谈间收敛了许多。
“不好,”丁寿踱步而出,斜楞着眼睛道:“我们也饿得厉害,菜让给你们,我们怎麽办?”
“丁大哥……”顾采薇性子温婉,觉为这点小事与人争执大可不必,轻扯丁寿衣角示意。
“你拿这个再去吃顿好的。”少年背负那只手翻腕亮出,一锭雪花银直向丁寿抛去。
丁寿扬手接过,入手只觉一沉,谑,出手倒是大方,这锭银子足够同样的菜色点上三份了,“如此在下岂非占了尊驾便宜?”
“不必客气。”少年一扬下巴,端着托盘蓦身便要回自己房间。
眼前忽然一花,丁寿已然挡在身前,“彼此萍水相逢,咱们还是客气些为好。”
话音未落,少年掌上一轻,托盘已到了丁寿手中,二爷促狭一笑,“你拿这个再去吃顿好的。”
“你……”看着不知怎麽又重回手中的银子,少年不觉气苦。
“铭钰,怎地还没有饭送来?”背後雅间门大开,另有一个少年迈步走了出来。
“咱的菜还没好,旁人又不愿相让,我有什麽法子!”名唤“铭钰”的少年负气道。
“多给些银钱就是,这点小事也办不好,真是蠢笨!”少年叱道。
铭钰本就觉得受了委屈,又被人一通数落,眼圈微微发红,跺跺脚,将大银向少年手中一塞道:“人家不肯,你自去说吧!”
眼看自小玩伴被逼得要哭鼻子,少年不好再说,盯着手举托盘的丁寿,上下一通打量,乜眼道:“是你不肯通融?”
“不错。”丁寿见这少年面貌俊秀,一张俊脸白里透红,雪白粉嫩得如同个面娃娃,衣饰与方才少年相仿,只是看着年岁略小,听着语声可不就是适才怒叱阉党的人。
“可是嫌少?”少年挑眉,略带讥诮。
“的确不多。”丁寿转目看看托盘上的菜肴,粲然一笑。
少年暗道果然,圆润的唇角微微下撇,袖中又取出一锭大银,带着几分鄙夷道:“如此可够了?”
丁寿轻叹口气,“其实银子这东西,给多少也不嫌多,只是这顿饭,单纯不想相让。”
“丁大哥,不必……”顾采薇在一旁小声劝说,丁寿不理不睬,臭小子背地里说坏话也就罢了,还撞坏二爷好事,孰可忍孰不可忍!尤其是那张圆圆的小白脸,看着就他娘欠揍。
少年眸光转厉,冷声道:“为何?”
“理由很简单,因为你想吃这顿饭,而它——在我手上,偏不教你遂愿。”二爷?瑟的神情的确有些讨打。
少年也没教他失望,一声娇叱,错步上前,呼的一掌向丁寿胸前印去。
丁寿微微侧身避过,少年一掌不中,立即斜着挥出,双手舒展如绵,掌势连而不断,交迭击出。
“功夫不错啊。”丁寿赞了一声,单手指点戳拍,随意挥洒,将少年连绵攻势化为无形。
“二位客官,且慢动手,以和为贵啊!”店小二见客人竟动起了手,慌张劝阻。
“丁大哥,些许小事,就算了吧……”顾采薇苦苦劝告。
“公子,您别再闹了,这儿不比家里!”铭钰也急了起来。
那少年见连抢十余招,都被对方轻描淡写化解,更可气的是丁寿始终只出一手,分明不将自己放在眼中,气恼更甚,手上加劲,更是不停。
“这松鹤楼愈发没有规矩,外间这般聒噪!”
几人这一通吵闹,自然惊动了雅间客人,李宪等人先探出头来,一见丁寿,揉揉眼睛,确认没有看错,立时慌里慌张都跑了出来。
“不知缇帅大驾在此,下官等迎候来迟,望乞恕罪。”
丁寿一掌逼退少年,将托盘向空中一抛,好整以暇地拱手回礼道:“哪里哪里,诸位大人实在客气。”
略一客套,丁寿便摊手等候漆盘落下,哪知那少年趁机提纵而起,直抢空中托盘。
丁寿嘿嘿冷笑,二爷便宜哪那麽好占,抬手便是一掌劈出,少年身在空中,无处借力,除非急使千斤坠落地,否则只有硬挨他这一记劈空掌。
怎料那少年在空中急提一口真气,两臂急振,又窜起数尺,接住托盘後娇小身躯微一转折,轻飘飘落在楼梯扶栏上,气定神闲,盘中菜肴未有一滴汤汁洒落。
“梯云纵?”顾采薇见了少年身法微微一愕,展眉抱拳道:“敢问师兄可是武当门下?”
被人一语道破师门,少年同样惊讶,不答反问道:“你又是哪个?”
“小妹顾采薇,师出峨眉,家师法名上静下安。”
“顾采薇?静安?”少年拧着眉头将这两个名字咀嚼一番,把头一晃,“没听说过。”
饶是顾女侠性子温顺,此时也不由怒气勃发,你不识我名也就罢了,峨眉三静名垂江湖多年,两派掌门并称江湖,你也托口不识,岂非故意轻慢。
“但不知师兄又是哪位高人门下?”顾采薇纵然心中有气,仍不失礼数。
“我师父乃是武当辟尘道长。”少年傲然回道,他此时仍立在扶栏上,比众人高出一大块,还真有些睥睨之态。
原来是焦辟尘的徒儿,难怪!顾采薇心头顿时释然,武当辟尘道长名唤焦灵微,性情孤僻冷漠,便是武当同门也甚少往来,她教出的徒儿不知武林典故倒也说得通。
“小娃儿,你的武当绵掌有几分火候,”丁二爷难得夸人,谁知话锋一转,却道:“再勤练个几年,勉强能到江湖中历练历练,不给你师父丢人。”
这便是说我如今给师父丢人了!少年正值年轻气盛,如何能受得了丁寿嘴炮大开的嘲讽技能,戟指怒喝:“狂徒该打!”
“大胆!”
“放肆!”
一众给谏踏步而上,气势颇为惊人,李宪率先道:“此乃当朝大金吾,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大人,你这黄口孺子竟敢口出不逊之言,是何道理!”
张瓒不落人後,凛然道:“便是念你年轻识浅,少不更事,你家长辈也难逃一个教子不严之过,呔,报出家门,我等不与你这顽童见识!”
张瓒见这少年衣履精雅,服饰华贵,想来家境殷实,便动了旁的心思,既能借机敲竹杠填补荷包,又可在丁寿面前卖好,此等好事何乐不为。
众人都是靠耍嘴皮子和笔杆子过活的,哪个也不白给,闻弦歌而知雅意,立时一拥而上,七嘴八舌数落少年不是,都道他一家罪责难逃,赶快唤出长辈认罪伏法。
少年毕竟年轻,在铺天盖地吐沫星子的围攻中一时无措,连扶栏都忘了跳下,铭钰更是急得流出眼泪。
“那人……他是锦衣卫的头领,这可如何是好啊?!”
“大哥,为了一顿饭,何至於此……”顾采薇念着两派情谊,柔声劝说丁寿。
少年此时被催逼急了,一股怒火从胸中直冲顶门,握紧双拳就要给这些衣冠禽兽一个教训,惹得父亲责?也甘认了。
“诸公,不过一时误会,不必如此口诛笔伐。”
丁寿淡淡的一句话,揎拳掳袖的众位给谏立时息了动静,齐刷刷看向发话之人。
“说到底不过一顿饭食,扯到人家孩子全家满门,不嫌太过兴师动众麽?”丁寿扫视众人。
李宪等人讪笑几声,张瓒道:“缇帅的意思是……”
“诸位大人请继续回房用膳,至於这酒菜麽,”丁寿仰头看着孤零零立在栏杆上的少年,嗤的一笑:“小二,再与我来上一份。”
“好?,大人您稍等。”店夥口念弥陀,原来这位爷是管缇骑的,谢天谢地,今儿没闹大,不然这店没法开了。
“慢着,我不用你让。”少年唤住丁寿。
“怎麽,你们又不饿了?”丁寿奇道。
少年将那两锭银子向丁寿扬了扬,挑眉道:“我买!”
“这位师兄,适可而止。”不过一顿便饭,有心相让是一回事,收了银子岂不变成贪财示弱,顾采薇粗知丁寿从来不肯吃亏的脾气,怕事情又起变故。
岂料丁寿非但没恼,反斜倚栏杆笑道:“还给钱呢?好啊,此等好事丁某怎会拒绝。”
少年仿佛打了胜仗般露出得意笑容,甩手将银子丢了下去。
丁寿大袖一卷,两枚银子到手,十分市侩地放在耳边敲了敲,银声清脆,成色十足。
“谢啦。”丁寿收起银子,随手在扶栏上拍了一掌。
少年只觉脚底突然一股震荡大力传来,顿时在扶栏上拿桩不稳,失足跌下,总算自幼苦练的轻功底子不错,虽事发仓猝,身形一旋间,已平稳落地,但那盘酒菜却无此好运,杯盘碎裂,汤汁飞溅,二人衣衫上也溅了些许,看着甚是狼狈。
“哟,怎地这般不小心,事先说好,这银子到手,我可是不会退的。”二爷的笑容里透着一股子幸灾乐祸的味道。
“是你捣鬼!”少年怒视丁寿。
丁寿两手一摊,“天地良心,大家皆可作证,我都未曾碰你一下,如何捣鬼!”
李宪点头道:“不错,我等亲眼所见,明明是你这少年自己不曾站稳,反怪他人,纵使缇帅大度,年轻人也不该得寸进尺,颠倒是非。”
“你……你们……一丘之貉!”这班人都是蛇鼠一窝,莫说和这几个大头巾说不清隔山打牛,借物传力的武学道理,纵然说清了,又能如何,这锦衣佞臣实在可恶至极!
“我们走。”少年与同伴打声招呼,???下了楼去。
“缇帅若是不弃,可否枉驾移步,容我等恭聆教诲。”张瓒一群人满脸堆笑,一派热忱。
“丁某今日还有公务,改日有暇,定当拜会诸位。”丁寿随口推脱。
众人向顾采薇处瞥了一眼,立时了然是何“公务”,连道无妨,顺便还睁着眼睛瞎吹捧了一番丁大人“勤于王事”,“席不暇暖”的屁话。
丁寿满心腻味应付着众人,心头琢磨着等会儿是不是抽空把“饭”接着给做了,忽听楼下又响起一通喧扰来,真他妈奇了怪了,松鹤楼今儿怎麽没个消停。
注:李宪,岐山人。为吏科给事中,谄事瑾,每率众请事于瑾,盛气独前,自号六科都给事中。时袖白金示同列曰:“此刘公所遗也。”(《明史卷三百六·列传第一百九十四·阉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