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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十折、死生离合,一梦如是

  任凭少年如何激动,苍白的黑发男子始终无有响应,失焦的空洞瞳眸散于虚空中,茅草顶内蝇蛾乱舞,却没有什么能黏住其眸焦。耿照如遭冷水泼落,满腔兴奋顿被浇熄,不由苦笑:“我发什么疯来?木鸡叔叔瘫了十多年,就算复原,也不可能恢复到自行进食的程度,否则七叔必有所觉,岂能留他在此?”毕竟不肯放弃希望,守在竹椅畔轻声呼唤,盼见他忽直起身子,如柴刀入手时一般,就这么走到角落掀箧取食……然而却不可得。

  守候之间,耿照的心思无一刻不在飞转。

  他今贵为七玄盟主、镇东将军麾下武胆,非昔日供人差遣、朝不保夕的流影城小卒,掌握的资源和人脉亦非泛泛,带回木鸡叔叔,无论透过漱玉节的关系,延岐圣伊黄粱诊治,或日后商请大师父青面神检查脑识,皆不失为良策;退万步想,大宅中吃食、医药,乃至打理起居的人手,恁一样都强过了这荒僻的长生园,于情于理,原该携木鸡叔叔回越浦才是。

  然而,耿照自己却清楚得很:盟主大位尚未坐稳,群豪眼下虽无异议,何时生变,不过就是风起雨降间,无论如何都不会变卦的,说穿了也只有游尸门一系,勉强算上媚儿。青、白二位师父远行,鞭长莫及,紫灵眼和符赤锦自保有余,不能再增加她们的负担;擅把木鸡叔叔带入是非之地,怎么想都是步臭棋。

  况且,自己与古木鸢,还有那武功奇高的灰袍客与古木鸢,三边都到了冲突将起的关头,指不定何时摊牌,届时图穷匕现,三川虽大,真不敢说有哪一处安全;带上木鸡叔叔,难不成是要以此要挟七叔么?

  耿照摇了摇头。行正道,虽不必拘泥手段,以致迂阔,但也没有必要专拣脏活儿干。为大义弄脏自己的手,干得久了,与恶人岂有分别?此即他与将军在价值观上最大的分歧。在耿照的世界里,容不下岳宸风这样的人。

  再退一万步想,“高柳蝉”可说是古木鸢藏得最深的一张王牌,七叔镇日在横疏影眼皮底下活动,非但姊姊不知其身份,连鬼先生也无从掌握刀尸,料想所有的关键都在七叔手里。灰袍客迄今未将魔手伸进长生园,可见尚不知其根柢,此间安全,恐怕更胜越浦。

  答案很清楚了。

  还不肯放弃的,也只是他自己的执拗而已。

  在草庐待到了下半夜,奇迹始终没有发生,也试过将一丝真气度入木鸡叔叔体内,可惜他周身经脉淤塞,难容涓滴,自无半分反应。

  只能认为除了韦晙,还有如多射司那三名小地痞般,百无聊赖摸到废园打秋风的,又或韦晙对七叔的行踪毫不在意,能向二总管交代就行了,不在乎日日倒掉饭菜,随口调侃而已。

  耿照本想乘隙摸进城,找熟人打听,同父亲、姊姊见上一面,横疏影将两人从龙口村接来朱城山,栖凤馆那回来去匆匆,不及细问,虽不疑她办事的手腕,总是挂心。耽搁至此,再不动身返回客栈,怕东方将浮鱼肚白,对弦子难以交代,这一面竟是见不上了。

  依依不舍的少年吹灭灯焰,为竹椅上的痈人覆衣保暖,轻按着他干燥如纸的手背,低道:“木鸡叔叔,我走啦,一定回来看你。”犹恐长者挂心,又补上一句:“你放心,我同七叔会好好地说。毕竟……是亲人。”同木鸡叔叔这般说话,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并不当男子无知无识,只因七叔说,木鸡叔叔非不晓事,只是身子不听使唤,其实都明白的。

  正欲起身,“呼”的一声,腕间风至,碧火神功抢在意念之前发动,护体真气一霎而凝,三分防御七分蓄劲,便是钢圈铁箍束来,也能震个扭曲粉碎!

  耿照心念电转,这才追上身体的反应,忽明白过来,连忙聚劲靴底,右掌虚劈一记,直将左腕上的真力贯出,一丈开外的夯土壁轰然塌陷,如遭铁球抡扫,梁椽倾压,满屋茅屑簌落。

  一只干燥微凉、鸟爪般的枯掌抓住他的左腕。不能说是强而有力,却握得扎扎实实。

  竹椅上的黑发男子依旧空洞地望着茅顶,就连草屑扑簌簌地飘至,眼睛也不眨一下,与抓着耿照左腕的那只枯爪,彷佛分属两具身躯,乃至两个世界,彼此渺不相涉,浑无瓜葛。

  在厢房中枯坐一夜的弦子,终于在天亮前等回了耿照。

  他好好把握了第二次机会,清冷的少女还不习惯表露情感,还不能区分“欢欣雀跃”与“忧心失望”的悸动,到底有何不同,面对推窗而入的心上人,除了起身踢倒圆凳之外,倒没有如重逢时那样,忘情地甩他耳光的激烈之举。

  错愕,毕竟是她较熟悉的几种情绪之一。

  孑然出门的耿照,回来时负着一名男子,粗袍浓发、手足如柴,毫无固定力的关节,彷佛坏掉的傀儡般松软,若非未闻土金死气,弦子会优先判断耿照是盗尸去了。

  “弦子,这是木鸡叔叔!”耿照一挥额汗,面颊红扑扑的,自不是负重奔跑所致,而是兴奋欢喜,难以自己。在一贯稳重老成的少年身上,弦子未见他如此意兴遄飞,意态昂扬的,不禁蹙眉,微露一丝迷惘。“……叫人!”

  “木鸡叔叔。”小弦子在这点上一向乖巧,耿照怎么说,她便怎么做。

  “乖!”耿照将那具苍白的僵尸倚放于榻,斟茶与他润润嘴唇,又替他除下包裹于外的破旧薄被,一个人忙得不亦乐乎,嘴里还不停叨念着:“……木鸡叔叔,这位姑娘叫弦子,同我很……很要好的,总之……就是那样了,你可别笑话我啊。她很听话的,武功也很好,将来我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她也会好好孝顺叔叔的。”

  弦子小时候,经常看潜行都里的其它女孩这样,手里抱着布娃娃或泥泥狗,假装它们也能听懂,大人说这叫“过家家”。

  耿照玩这个,年纪是嫌大了些,抱来的这具僵尸也比她见过的布偶玩意都要吓人,可不知怎的,耿照的话让少女有点开心。如果他愿意常常这样说的话,弦子不介意他玩过家家。一起玩也没关系。

  “木鸡叔叔,我是弦子。”她端了水帮僵尸擦脚。宝宝锦儿以前,常帮耿照这样做的,她看过好几次。

  耿照果然欢喜,卷起袖子帮忙。两人挤仄在一只半大不小的脚盆前,七手八脚的,胡乱忙活一阵;弄着弄着,弦子的雪靥涨起两抹酡红,虽没甚表情,湿凉的小手却往他腿心探去。

  宝宝锦儿帮他洗完了脚,也总要做那件事的,有时是她先起的头,但多半都是他。她也看过好几回了,是这样的。

  耿照差点儿跳起来,旋即会意,红着脸握住她的小手,干咳两声,没敢往“僵尸”那厢多瞟,正色道:“弦子,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办。你能不能到镇上,套辆结实的骡车来?我们……要带木鸡叔叔回家了!”

  ◇◇◇

  祭血魔君几乎想不起来,距七玄大会结束,到底过了几日。

  这对讲究精准操刀、一罅不漏的他来说,是从来没有的事。

  鬼先生于祭殿一败涂地,虽非意料之中,然而证诸此人过往的轻浮行止,祭血魔君不能说全无应对的准备,眼见狂澜难挽,趁着兵荒马乱,从白玉祭台夺了天裂刀,藉禁道黑蜘蛛从容离去。

  他甚至在谷外三里之内,预先布下四处救急暗桩,内中所藏,除变换身份所需物什、续命治创的医囊,还有顷刻杀人的暗器与毒物──血甲一门三百年来,是武林黑白两道俱都不容的公敌,一旦身份暴露,不止要死,怕将死得惨不堪言,枭首绞颈什么的,都算是客气了,凌迟剥皮亦若等闲;隐匿伪装,死里求生,一向是血甲门人的拿手好戏。

  血甲门赖以长存的,从来不是“破魂血剑”,遑论毒功医术,而是时时警戒毫不放松的惊惧之心。

  祭血魔君的师父──也就是上代魔君──姓颜,叫颜元卿,自取了个好听的浑名叫“问师觉病”,援的是“觉病当宜早问师,病深难疗恨难追”的冷僻诗典,谦称技艺粗疏,不过是久病成习,略涉悬痈而已。

  粗鲁的江湖汉子记不住这般文诌诌的名儿,都管叫“医王心药”,据说其人不怎么开方,病人本吃着什么,就让继续吃,颜大夫只消同你聊聊家常,问些不着边际的事儿,病创便大有起色,在东海儒脉之中,也是号响当当的人物。

  颜元卿六岁就被卖与豪门作侍童,本不是什么体面出身,只是主家门第太高、主人地位甚隆,身边的僮儿自也受了及乌之惠,多识江湖、庙堂上的绝顶人物。

  耳濡目染,不惟从主人习得一身医术,成年后自立门户,在儒门内外的地位也格外不同。再加上颜元卿颇为争气,昔日的小小僮儿颜墨九遂脱胎换骨,以“医王心药”之名传遍武林,有一、二十年的辰光,江湖欲治沉痾久症,非颜大夫家门不入──那时一梦谷还不叫“一梦谷”。感恩戴德的病眷为颜大夫搭建的医庐取名“偏羸堂”,远远不是现在风雅的模样。

  魔君并不知道他的师父,是什么时候入的血甲门,以颜元卿的出身,实是令人匪夷所思之事。魔君从煎药打杂的僮儿干起,在颜大夫身边待足十年,读书练武兼学岐黄,其它僮儿来来去去,有时一觉醒来,就不见了人,问起大夫,都说家里有事,连夜返乡云云。

  一直以来,魔君只知他是惠生谷偏羸堂的“医王心药”,直到某晚,慈祥如父的大夫将他唤至跟前,郑重地对他说。

  “我们这一派,管叫‘血甲门’。过了今晚,此生你在人前,都不能再提这个万儿。本门中人一旦泄漏身份,将死得惨不堪言,世人不会听你解释,视你为洪水恶兽,非除之而后快。剥皮拆骨、刺血剔肉,且看你的造化。”

  “这……这又是为何?”魔君简直胡涂了。大夫救人无数,是那些江湖人眼中的生佛菩萨,顶礼膜拜尚且不及,怎能残忍逼杀?

  大夫诡秘一笑。“……因为,他们应当这样。”

  随手将一部陈旧的手抄经卷置于桌顶,眼都没多瞧一下,彷佛是甘草、枸杞之类,不值一哂。魔君瞥见封皮上写着《父母恩难报经》,果然是随处可见的佛书善典。

  “本门的武典,数百年来散佚一空,剩下的,全在这本手抄经里,说好听是去芜存菁,讲实了,不过是以暗语录于佛经夹行间,就绰绰有余的程度。如‘破魂血剑’这样的功夫,就算你最后没能学会,也不打紧。”

  魔君还没搞清楚什么是血甲门,到这儿又蒙了。

  平日练功,大夫让他扎马拿桩,哪一步不是规规矩矩,毫不马虎?武行里的诸般规矩,如“不窥传艺”、“尊师敬祖”云云,更系桥是桥,路是路,半点不得稍逾。这血甲门是什么怪异的流派,居然连功夫都可练可不练?

  “本门之传,只有两项。做到了,便是彻头彻尾、根正苗红的血甲门人,对得起列祖列宗。能贯彻此二者,无论你用什么武功,乃至丝毫不会武功,本门列位前贤都不见怪,只会打心里夸奖你能干,化用万千,不拘一格。”说着,扳下竖起的两根指头之一:“其一,是‘血洗天下’。”

  “血……血洗天下?”这怎么听都极不对头。

  “没错,血洗天下。”大夫不厌其烦,慈蔼解释:“人性尚争,弱肉强食,与野兽无异。汝不犯人,人亦犯汝,否则惠生谷外,何来这些求治的江湖人?你在家中安坐,祸事不定何时,便从天而降,坐以待毙,不如将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猎人狩猎,不免折于猛兽之口,你几曾见过山下求购兽皮虎骨的员外,被老虎或猎人弄死的?

  “若能抉择,老虎、猎户、员外郎,你想做哪个?怎么想,都是当员外比较好罢?”

  看着笑咪咪的大夫,懵懵懂懂的魔君似乎明白了什么,迷惘地点了点头。

  “本门中人,历来潜伏于武林各大门派,有时帮助猎人狩猎猛虎,有时,也会暗推一把,令猎户绝于虎口;杀戮越盛、血腥越多,不在猎场里的员外就越没有人想起,你如同披了隐身宝衣,无一处不可去,无一事不可成,你想教谁死,那人便无生路;你想令他飞黄腾达,攀至人生巅峰,再令其身败名裂,犬死道旁,也就看你欢喜。

  “握有这等生杀予夺的强大权力,世人恨你惧你,常欲除之而后快,岂非理所当然?”

  这么一想也是。大夫说话就是这么有道理,魔君不由自主点了点头,难怪大夫要拣夜半时分悄悄说。“……那么,”他怯生生问:“第二项……是什么?”

  大夫慈爱地点头,露出赞许之色。不愧是我颜元卿看中的人啊,自然而然的,就成了血甲门的嫡传,没有惊惶失措、哭天抢地的愚蠢作态。

  “第二项嘛,就是‘一甲单传’。”

  见少年露出受宠若惊的诧喜,还有那难掩的害羞与无措,颜元卿手捋美髯,笑道:“你已明白,世人惧我血甲门若蛇蝎洪水,像我们这样没有据地、没有盟友,没一丁点称得上‘势力’的派门──说不定在江湖人眼中,连‘派门’二字都说不上──若要求存,最紧要的是什么?”

  魔君虽年轻,脑子却不胡涂。

  武功传承都可以不要,靠的自非硬碰硬的手段,该是……智计罢?少年一到这儿,倏又沉默下来。明明我一点儿都不灵光啊!比起那些弃医回乡的师兄们,他也只是不过不失而已。

  “……是警省。”大夫看出他的心思,含笑摇头,正色道:“无与伦比、夙夜匪懈,胜过针尖鼠须,足以超越世间一切无聊猜疑的警省之心,是本门最最珍贵的绝传。有此警觉,你羸弱的武功有机会精进,寡少的智谋,有机会成长学习;所犯缺失,才有性命求全补过……便为此故,本门前贤才立下了这条单传的规矩。

  “你不会知道,我收过多少徒弟,更不会知晓,我有没有师兄弟,又或者他们有无传人。抱持这份警觉,将除了你以外的每一位血甲传人确实埋葬,是你在面对世人之前,乃至血洗天下之后,终生不辍的功课。将来你收的徒弟,也务必使他们有此警悟。”

  魔君果然是颜元卿遇过资质最好的血甲之传,胜过先前每一个。明明生了副老实的面孔,日常应对也说不上机敏,却能于利刃搠出之际,及时徒手握住,刃尖入体不及一寸,未足致命。

  颜元卿武功平平,应付一名十七、八岁、体格健壮的孩子,优势不多,一搠不入奋力强夺,少年惨叫一声,掌血飞溅如雨。那横过掌心的刀疤迄今犹在,只差分许便要切断掌筋,废去左手,今日便无驰名天下的外科医圣了。

  身为血甲之传,颜元卿极力寻找资质禀异的年轻人,但因他还不想死,只好遵照师嘱,一一将其埋葬,直到命定的失手之日到来。

  左掌受了重伤的少年,之所以逃过一死,盖因倒地之前,抓了瓶离合散撒向恩师,明黄色的雾霰“唰!”笼罩住扑来的狰狞面孔,颜元卿摒息不及,吸入口鼻,绊着掀翻的几墩,痛苦仆地。

  “离合散”中,用了高浓度的天麻,虽有祛风通络、治疗抽搐拘挛之效,大量服用却能致命,吸入鼻腔,更易使喉中黏滞,气息难通,是一味须得小心酌用的臣药。少年是无心抑或机变,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然而这关键的一手,却使得这夜的医庐,成为相互撕咬、奋力求生的杀戮场。

  天明时分,当伤痕累累的少年推开门,走出竹庐时,留在身后的除一地狼籍,还有一去不回的善良天真。

  新的祭血魔君诞生了,以血甲门最正统、最完美的形式。

  即使还没有高强的武功,医术也只能说是玉鞘露头而已,尚且谈不上“心计”二字,然而新魔君的前景一片光明,没有克服不了的坎儿,一如惠生谷山巅初露的曙光。

  他已许久许久,没忆起那日的心情了。

  直到现在。

  ──聂冥途!

  那头发疯的老狼从离开冷炉禁道起,就有计划地狙击他。祭血魔君知他一路尾随,料想看在“那人”的面上,聂冥途的狂言不过恫吓罢了,只拉不下脸面,跟出数里、乃至十数里后,总能知难而退。

  日常生活的掩护身份,乃魔君立身的根本,当然不能教他跟出点眉目来。祭血魔君打定主意,在暗桩变装易容,取得武器医药的补给之后,双方优劣立判,聂冥途再不知趣地尾随跟踪,就是逼魔君动真格的。

  他不介意把握机会,清理己方阵中的渣滓。

  鬼先生也还罢了,以“那人”之清明高圣,实不该纳聂冥途这样的卑劣之徒于己方阵营。他全然无法理解这样的思路。

  而聂冥途就在他补足给养后,发动了第一波攻击。

  “疯”不足以说明狼首的可怕,他的布计是经精密设计、谨慎评估,佐以不要命似的魄力执行。《青狼诀》的优势在此役中展露无遗:打不死的粗皮厚肉、惊人的复原能力,皆非《青狼诀》最致命,而是以如此的身体条件迎战后,累积下来的经验与反馈。

  龙皇祭殿中初交手的一面倒形势,在首波突袭中,业已荡然无存。

  祭血魔君的伤势未复,内息耗竭,“花爵九锡”的无形刀气威力大减,所幸青狼诀虽无所不愈,到底忌惮破魂血剑的尸毒,魔君仗着招式精妙轻功高绝,勉强脱身,却难以甩脱狼首的追踪。

  往后数日间,两人交手十余度,聂冥途似乎不用休息,总能找到魔君最疲惫的时候出手,战术灵活百变,浑无顾忌,几乎成功杀死对手。连魔君自己,都忍不住开始怀疑:他能活到现在,极可能是出于聂冥途“猫戏老鼠”的恶意,一旦乐趣耗尽,便是绝命之时。

  回家的路途超乎想象地遥远。

  为避免身份暴露,即使命悬一线,祭血魔君仍不能径奔据地,不得不拖着伤疲之身,在越趋不利的战况下,迂回地大绕圈子──但或许这正是聂冥途的盘算。到最后,祭血魔君若非气空力尽,死于中途,便只能将狼首引回老巢,亮出最后一张底牌,两者均是聂冥途的胜利。

  待魔君意识到这点时,他已别无选择。

  数日未曾阖眼的逃窜、格杀、心计交锋,他的体力已至极限,光凭意志无法打倒聂冥途这种级数的对手,再不回据地,将以最糟糕的结果收场。

  被逼至绝境的血甲门之主发动奇袭,战圈却不在刀剑拳爪间,而在于人。

  以刻意延缓发作时限的腐尸毒,无声无息地药了整村人之后,聂冥途持续增幅的猛烈伏击忽尔中断。“断粮”,向是坑杀精兵猛将的无双妙法,百战不殆,古今皆然。

  足以骗过豺狼嗅觉的剂量,要不了聂冥途的命,仅为魔君争取到半日的余裕,入夜之后,那种受人衔尾窥看的微妙警觉复上心头,距目的地不过十数里地;最后这一程最考验意志力,魔君的疲感已累至巅顶,这时与聂冥途交手,将是可怕的灾难。

  理智告诉他,该再绕几个圈子,以免老巢暴露,然而难忍的疲惫,却拖慢了祭血魔君的脚步。待他意识到自身的犹豫时,“泼喇!”一声林晃山摇,鬼魅般的狰狞恶影斜里窜出,猛扑向空门大开的身侧!

  (该……该死!)

  一霎间的沮丧心惊,令魔君战意全失,身经百战、手下寄有无数亡魂的血甲门主明白,硬着头皮接战,将会是何等结果,打定主意逃跑,袍袖一甩,三道弧形刀劲,以微妙的时间差相衔而出,悉数封死了聂冥途的进击路径;不管如何腾挪,只消方向不变,至少会撞上一道,因些微的判断误差而连中三道,则是可能性最高的结果。

  来人纵声戾笑,并肘撞至,“嗤嗤嗤”密响过后,肩、臂、腰际甩飞血虹,竟不能稍阻其势。祭血魔君才明白自己的内息衰颓如斯,勉强凝成的刀气准则准矣,却难致命,忙甩过肩后的天裂刀,“铿!”架住骨镰般的钩爪!

  而聂冥途甚至还未兽化。

  一声尖啸,老人的骨爪连着整条右臂,暴增一倍不止,泛青如蜥甲的肌肤表面血筋暴凸,窜出根根猪鬃似的硬毛,密密麻麻地覆至肩头;随之涌至的怪力,一把将祭血魔君按跪在地,势犹不能止,四枚铁钩般的爪尖噗噗几声,没入肩胛,滑腻的挤溢闷响,闻之令人胆寒。

  祭血魔君硬生生将惨号咬在齿缝间,奋力扛住,不让利爪继续肆虐。噗的一声细响,一柄小巧秀气的绯红眉刀横里搠入魔君腰际,正是聂冥途趁乱携走的幽凝刀身。

  聂冥途露出充满恶意的诡笑,转动双腕,欲将创口极大化,一气瓦解对手的顽抗。岂料祭血魔君惨叫一声,拚着裂创爆血,身子猛向后扯;拮抗之势松开的刹那间,一大蓬明黄色的霰雾,正中狼首的脸面,竟没看清魔君是如何出手。

  黄雾宛若蜂云,凝而不散,聂冥途嚎叫着仰头,兽咆声却戛然顿止,转成痛苦闷呜,如溺于水中。

  祭血魔君倒转天裂,抢在疾退之前,扫过聂冥途的腹侧,确定刀上传来划开血肉的反震,才握紧腹间刀柄,掉头狂奔。

  再一次,“离合散”拯救了血甲门主的性命。但狼首毕竟不是“问师觉病”颜元卿。

  剂量足以教常人死上几回的浓缩天麻,无法闷死半化兽形的聂冥途。奔出三、四丈远的祭血魔君忽一转身,藉回旋之力拔出幽凝,抡臂掷出,红光“飕!”钉入挣扎欲起的兽人胸膛,射得那比例怪异的异躯弹飞倒地,魔君这才忍着痛楚眩晕,手按腰创,加紧奔逃。

  他不止同《青狼诀》妖孽一般的复原能力赛跑,真正棘手的,是如影随形的阎王信差。尽管一梦谷的医庐里,多的是治疗金创的奇药,但这样的出血量在一梦谷外的普世之间,已是必死无疑。他剩下的时间相当有限。

  魔君别无选择,径直朝谷口奔去。

  一梦谷两代经营,尽管周围无甚人烟,入谷处却修有一条大道。谷中地形如酒囊,虽有小径可由后山出入,此际祭血魔君已无力攀爬,谷前的平坦道路,是最省时省力的途径。

  谷外无有栅栏,竖起一块写有“非请自入,神仙难救”的牌子,数十年来未曾有人擅闯──不想要命的,也不会专程跑这一趟了。求医之人,多在大道两侧搭棚筑庐,耐心等候国手接见;为防惊扰了神医,亦不敢太过迫近,总会特意隔上一段距离,以博取主人好感。

  祭血魔君拖命奔行,晕眩的间隔飞快缩短,几能在脑海中绘出自己残存的性命刻度,准确到以毫厘计。

  好不容易,熟悉的山形映入眼帘,忽发现谷外不知何时,遍插火炬,映如白昼一般。有人横过大道搭起整片彩棚,将出入山谷的要道截断,前后数重,乍看竟不见底;棚外绕着木围,旗招飘扬,直如军伍行辕,排场极大。

  他脚下踉跄,几欲昏厥,已无心辨别旗号。

  (谁人……哪来的狂徒,竟如此侵门踏户!)

  眼下无斤斤计较的余裕,祭血魔君拔刀破开行围,足不沾地,遇阻即斩,不中则避,随手挥灭炬焰,眨眼间闯过了最外层,一干人等才回过神,竟拿不准来人几何、止于何处,仓皇擎出刀剑,推搪散开,叫喊声此起彼落,夹杂零星金铁铿响,不知是对上来敌,抑或不小心误击自家。

  一名面目清秀的年轻羽冠扬声呼喝,止住骚乱,双手分持的鲨鳍鬼头刀、棱节七星剑当胸交叉,立开门户,守得滴水不漏,目光不住旋扫索敌,边对着虚空中厉斥:“何方妖邪,有种现出真身,教你撞在观海天门的道爷手里,明年今日,便是你的祭辰!”


第二二十折、死生离合,一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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