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恶贯满盈
“妞妞杂货铺”已经和隔壁并成了一间,上边龙飞凤舞的五个大字“大亨杂货铺”。这是大亨找他的老师县学教谕顾清歌给他写的,不过没留落款。
当时顾清歌正在洗澡,他的贴身大丫环正在给他搓澡。洗澡的男人和搓澡的女人挤在一个浴桶里,时而你搓搓,时而我搓搓,时而外面搓搓,时而里面搓搓,正搓得其乐无穷时,大亨就登堂入室,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
鸳鸯浴洗不成了,如果不答应给他题字,也许大丫环还有进一步春光外泄的危险。于是在以死力争换取到大亨可以不落款的让步之后,顾清歌只好披着浴巾冲进书房,怒火万丈地写下了“大亨杂货铺”五个大字。
杂货铺柜台里,大亨用他蹄膀似的肥手托着下巴,正和柜台外的妞妞眉目传情。
妞妞也和大亨一样趴在柜台上,纤腰下塌,拱起一轮硕大的满月。从门口路过的叶大娘看见了,扭头对旁边一个妇人很笃定地说:“这闺女,好生养!”
妞妞从小在这里长大,虽然店铺卖给了大亨,她还是会经常回来看看,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变得很熟悉了。
“大亨哥哥,最近忙吗?”
“忙,我都快忙死了。”大亨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道:“生意红火,日进斗金啊!每天要进货,要记帐,还要接待客人,我常常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最近我瘦了,你看出来没有?”
妞妞看着空空荡荡、无人问津的铺子,轻轻叹了口气:“嗯,瘦了!原来你是三下巴,现在看,好像快成双下巴了。”
大亨道:“还有呢,隔壁绸缎庄老宋家那闺女,老说让我去她们家铺子,说要亲手给我做身衣裳。对面沙家那小丫头,天天中午给我送一碗她亲手包的馄饨……忙啊!”
妞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大亨哥哥,我就稀罕你这一点,没人追,还能吹!”
大亨牛皮被戳穿,脸都不红一下,而是很兴奋地道:“你真稀罕我?我也挺稀罕你的!你看我这店里这么忙,一个人正嫌忙不过来,要不你来帮我忙,工钱加倍!”
妞妞刚想回话,就听大街上一声高亢嘹亮的尖叫:“啊……”
妞妞霍然扭头,大亨也直起腰向店外看去,就见大亨刚刚才提到过的对面沙家小吃铺的那个吨位比他小一号的小丫头双手捧在胸前,那声高亢的尖叫正进入最后的颤音阶段。
那大妞儿一声长长的尖叫喊完了,又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像银瓶乍裂似的发出一声高亢的呐喊:“齐木被抓住了!齐木正被押解回城!”
“唿啦”一下,大街上的人群就向她扑过去,迅速把那个身材圆润的姑娘淹没了。
妞妞也跑出去,跳着脚儿在人群外围蹦来蹦去,却根本挤不进去。
大亨走到妞妞身边,洋洋得意地道:“知道是谁抓住他的么?”
说完不等妞妞回答,便扬起他的三下巴,悠然道:“我大哥!”
押送齐木的囚车还没进城,就有半路看到的百姓疯了似的跑回去满城狂喊,很快全城的百姓都疯了,疯着奔走相告,疯着冲上大街,眼巴巴地守在叶小天他们入城的必经之路上。
押送齐木的车子是巡检司平时进城购买物资的一辆板车,拉车的骡子不时地摇着尾巴,尾巴就扫在齐木的脸上,弄得他直打喷嚏。
“齐木真被抓住了!”葫县百姓把道路两边挤得满满当当,呆呆地看着在他们眼中活阎王一般不可一世的齐木反绑双手,瘫坐在板车上的狼狈相,一时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忽然,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呐喊了一声:“恶有恶报啊!”便是一枚鸡蛋飞出去,“啪”地一声打在齐木头上,蛋黄蛋清淌了一脸。坐在板车上的两个巡检司官兵立即麻利地跳下车子,避开了这个危险的地方。随即,烂菜帮子臭鸡蛋便纷至沓来。
罗大亨拉着妞妞温软的小手站在人群中,忽然道:“妞妞啊,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
妞妞正欢喜地蹦着,听到这句话纳罕地问道:“什么问题?”
罗大亨道:“这些烂菜帮子臭鸡蛋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难道这些百姓平时一直储备着这些东西,就等这样的机会?”
妞妞:“呃……”
罗大亨捏着他的三下巴,沉吟地道:“这时候应该扔砖头才对啊。”
言犹未了,就有一块板砖从人群中飞出,“砰”地一声砸在车上,差点儿打中骡子屁股。
罗大亨马上声明:“不是我扔的,我的砖头在包里!”说着还拎起书包,向妞妞示意。
一见有人开始扔“重型武器”,巡检司官兵和捕快们大声吆喝着制止。人犯已被控制,他们不能坐视人犯被围观百姓活活打死。再说这么乱扔实在谈不上准头,没准就会误伤了人。
苏循天和李云聪伴在叶小天身边,走在队伍中间。苏循天遗憾地道:“可惜这厮逃跑的时候没能当场把他干掉,一旦擒获,反而不好下手了……”
叶小天道:“齐木背负华家命案,如今被擒,大快人心。我想,曾受齐家迫害过的百姓,这回应该有勇气向官府告状了。”
这时,道路前方忽然出现了两个人,一个青色劲装,肩后背着一口刀;另一个手执折扇,却是弱不禁风的书生,两人大摇大摆地迎上来。
围观的百姓察觉有异,停止了呐喊喧哗,一些人开始交头接耳。人们很快得知堵住囚车去路,迎上前来的那个劲装大汉,是齐府大管家范雷。一些百姓登时兴奋起来:“范雷这副打扮,莫非要劫囚车?这回有好戏看了!”
但是头脑清楚些的人,都觉得事情恐怕是出现了不可测的变化,街头气氛开始压抑起来。
隔着五步远,范雷站住了,冷冷地道:“我要见我们老爷。”
叶小天道:“你家主人涉嫌杀人,你想见他,等大老爷审过再说。”
“谁说要县太爷审过了才能见?”那摇着折扇的书生突然一合扇子,用扇柄一拨范雷,傲然道:“你自去见你家老爷,我来与他说话。”
那书生走到叶小天身边,倨傲地拱了拱手:“水西李秋池,见过典史大人!”
叶小天知道水西是贵州的风水宝地,大人物几乎全都聚集在那儿,那是贵州权力场的舞台。所以叶小天一听水西就有些头痛,他扭过头看向李云聪。
李云聪脸色凝重地道:“大人,李秋池是贵州第一讼师,许多豪门有些不宜私相了结的事情也是重金聘请此人出面解决。他有举人身份,交游广阔,暗地里还担当着官场掮客……”
李秋池乜着叶小天道:“知道本人什么身份了?没错,李某是讼师,受齐家所邀来葫县打官司!你就是艾典史?关于我的委托人受人诬告一事,李某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李秋池和叶小天说话时,范雷已经窜上骡车,齐木压低声音急急问道:“如何?”
范雷也知情况紧急,叶小天那边只要反应过来,就不会容许他们两个再有接触的机会,所以赶紧把这几天办好的事情向齐木禀报:“田家已经答应,只要今后我驿路收入分他三成,便会保你无恙。”
齐木咬牙道:“朝中有人好办事,这三成给了他,未必便吃亏。”
范雷道:“是!提刑司那边我也打点过了,这才请了李讼师来。”
齐木眉头一皱:“那华云飞一口咬定我在杀人现场,便请讼师来,又能如何?”
范雷嘿嘿一笑:“说起这种事,公门中人比我们还熟谙门径。提刑司的人收了钱,已经为咱们指点了一条明路。我已经买通几个死囚,让他们背下这个案子。华云飞说大哥你在场,那几个死囚却咬定人是他们杀的,到时候就看谁的后台硬了。”
齐木听到这里,不禁“嘿嘿”地笑起来。
李秋池伶牙俐齿,光是《大明律》就滔滔不绝说出十五六条,把叶小天绕得晕头转向。
但叶小天何等机警,他一扭头,恰好看见齐木脸上露出阴险的笑容。
叶小天心中一沉,立即高声喝道:“分开他们!”
周班头和罗巡检上前把范雷轰开,押解着齐木继续上路。
李秋池还在纠缠不休,叶小天又道:“把这孙子轰到一边。”
李云聪和苏循天立即上前赶人,将李秋池推到路边。
等队伍过去,李秋池走到大道中央高声叫道:“艾典史,想跟李某过招,你还嫩了点儿!有我李某人出手,齐木必定安然无恙。哈!哈哈……”
放肆的笑声在空中回荡,两旁百姓鸦雀无声,开始有人悄悄撤离,人群渐渐消散,所有人的神情深沉凝重,全无刚才的欢欣喜悦。
听着那刺耳的笑声,叶小天叹了口气,无奈地向李云聪偷偷做了一个手势。
李云聪默默地点了点头,悄然离开了队伍……
押送齐木的队伍刚进城,就有人先行赶回县衙报讯了。花知县闻讯大喜,立即换上一件簇新的官袍,会齐了王主簿、顾教谕、税课大使等各路官员,静候在县衙里。
花晴风正等得焦灼,忽然有衙役从侧厢绕过来,将发生在大街上的一幕对他悄声禀告,花晴风顿时脸色大变。
他本想威风一回,好好审审齐木,宣泄这几年积压的怨气,骤然听说还有这等变故,不觉又想起齐木的跋扈与可怕来。花晴风坐立不安,犹豫半晌,突然扶住额头呻吟了一声。
顾教谕纳罕地道:“县尊怎么了?”
“本官的偏头疼又犯了,哎哟!疼得厉害,不行了不行了,我得先去后面歇息一下……”花晴风说完,急急闪到屏风后面去了。
此时,王主簿也刚刚听说了大街上的一幕,蹙眉思索着:“想不到齐木还预留了后手,这下不好办了啊……”
叶小天押解齐木到了县衙,只有王主簿带着顾教谕和税课大使等一班人出来,对叶小天道了几句辛苦。
叶小天道:“县尊大人可在?齐犯现已押到,大老爷还该趁热打铁,立即升堂问案才是。”
王主簿道:“县尊大人本来准备升堂,不想却突然偏头痛发作,回后宅找郎中医治去了。”
叶小天怔了怔:“偏头疼发作?”
王主簿似笑非笑地用讥诮的口吻道:“是啊!方才有人不知对他耳语了些什么,县尊大人便偏头痛紧急发作了。想必是因为那人耳语时口气大了点,吹得老爷不舒服了吧。”
“哦?”叶小天眼珠一转,淡淡地道:“既如此,那就暂且把案犯收押,改日再审好了。”
王主簿一怔,他本以为叶小天一听他的话就会明白花晴风又打了退堂鼓。按照叶小天的驴脾气,马上就会按捺不住,冲进后堂去,不管用什么办法,也会把那只缩头乌龟揪出来。没想到叶小天竟变了个人,难道他以为齐木抓到了,此案便盖棺定论,再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王主簿刚想提醒叶小天两句,到了嘴边的话忽然又咽了回去,眸中渐渐露出深思之意。
叶小天转身对罗巡检和周班头道:“罗兄,还要麻烦你帮周班头把人送去大牢。县尊大人病了,我去探望一下。”
罗小叶也看出来那个乌龟县令又犯了胆小的毛病,见叶小天毫不气恼,他也不好发作,只好点头,陪着周班头又将齐木的囚车移往大牢。
叶小天对苏循天道:“大老爷是在三堂还是后宅?若是后宅我倒不方便探访了。”
苏循天悻悻地道:“当然是后宅,你以为他躲在三堂就不怕你找他么?去也没什么,我姐姐也是见过世面的女人,不怕见外客。”
叶小天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去看看大老爷!”
罗小叶和周班头押着齐木往大牢走,周班头对罗小叶愤懑地道:“咱们大老爷还真是属乌龟的,这回……齐木不会再度逃出生天吧?”
罗小叶也是脸色阴沉,却安慰他道:“放心!艾典史有办法对付他!”
周班头点点头,心中对叶小天充满了无条件的信任,倒是安慰他的罗小叶始终心神不宁。
当他们赶到大牢的时候,范雷和李秋池居然也跟了来,被捕快们挡住外面。李秋池在人墙外向齐木拱拱手,大声说道:“齐老爷稍安勿躁,最多三五日,李某便救你出去!”
齐木高声道:“有劳李讼师了。”他满眼怨毒地盯了罗小叶一眼,忽然放声大笑,昂昂然走进牢房,倒像是走进他的府邸。
牢房里面不知何时又是人满为患了,八间牢房有七间塞满了人,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说话,就像进了菜市场。只听这个喊冤说只是摸了人家小姑娘一下屁股,那个说只不过和邻居因为孩子拌嘴而打了一架……齐木刚进去就被吵得头昏脑胀,不觉皱起了眉头。
靠牢门的一间牢房倒是空旷许多,因为里边只关了两个人:一个人正盘膝坐在墙角里,垂着头,因为披头散发的,也看不见模样。另一个人靠在他的对角处,蜷缩着双腿坐在那里,形容憔悴,似乎有些恐惧的模样。
齐木一看此人,便失声道:“庆唯?”
孟县丞听见声音,抬头一看,急忙站起,大喜道:“齐先生,你是来接我出去的吗?你……啊……你怎么?”他见齐木戴着手枷脚镣,登时一呆。
这时一个狱卒打开了牢门,李云聪不知何时出现在后面,用力一推齐木的后背,喝道:“进去!”
齐木一个踉跄进了牢房,他缓缓站定,回过头来冷冷地盯着李云聪。
李云聪却没理睬他,只是吩咐人“哗啦”一声上了锁,一班捕快、狱卒便走了出去。
齐木重重地一哼,回头对孟县丞道:“你不用担心,最迟三五日我便可以出去,到时候我自会救你出……”刚说到这儿,齐木的声音突地戛然而止。
盘膝坐在墙角的那人在狱卒们离开后正慢慢抬起头来,还伸出双手把披散在额头的头发向左右分了分,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那是一个眼神像狼一般锐利的少年。
齐木的瞳孔蓦然一缩,失声叫道:“华云飞!”
华云飞森然一笑,像猎豹一样凌空跃起,朝他扑去……
“姐夫,典史大人来看你了。”外边忽然传来苏循天的声音,正坐在桌边喝茶的花知县闻言大惊,赶紧一个“乾坤大挪移”,迅速闪到榻上,拉过一床锦被盖在身上,闭着眼睛哼唧起来。苏雅瞧他这副样子,心中既觉好笑,又有些伤感。
有外人来,苏雅有心回避,可是丈夫既然偏头痛发作,而且“病情严重”,旁边又没有丫环服侍,她若再离开的话未免不像话,只好先到榻边坐下。
叶小天跟着苏循天进了房间,绕过屏风转进卧室,乍见一个绯衣丽人坐在榻边。叶小天来不及细看,便长揖到地,恭声道:“见过夫人。”
苏雅款款起身,柔声说道:“典史大人不必拘礼。循天,你陪典史大人坐坐,我去看看郎中来了没有。”
苏雅说完便闪身离开了,但她从前门走出去,就又绕到后门进来,悄悄躲到了床帐后面。
叶小天走到榻边,花晴风正闭着眼睛,听到脚步声近了,哼唧声立刻提高了一些。
苏循天搬来一把椅子放在榻前,叶小天轻轻咳嗽一声,开口道:“县尊大人。”
“嗯……哼……啊!艾典史来啦,你坐!哎哟,本官这头痛病,哎哟……”
叶小天道:“下官刚把齐木抓来,不想县尊大人病了。如今下官已命人把齐木关进大牢,等县尊大人好些再审不迟。”
花知县一听叶小天今天没有刁难他,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忙挣扎起身道:“公事要紧,本官……怎么能因私废公呢?齐木一案,万众瞩目,还是早些审理为好。”
苏循天见姐夫装模作样的这副德性,心里头就腻歪,他撇了撇嘴,暗道:“装!你继续装吧!如果人家真的答应你马上提人犯来,你肯定立即又得病重不起了。”
叶小天连忙按住花知县:“嗳,怎也不急于这一时。”
叶小天向花知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语双关地道:“大老爷您病了嘛,病得很重啊!”
床帐后面,苏雅听到叶小天这句暗含揶揄的话,不觉羞红了脸:是啊,丈夫真的生病了,生的是‘软骨病’。一个大男人得了这种病,还如何顶天立地?
花晴风自然也听得出叶小天的暗讽,只是佯做不知。三年来,他在葫县磨去了锐气,却也磨厚了脸皮。
接下来,叶小天简单地询问了一下他的病情,便与他开始商榷公审齐木一案的细节。
花晴风心中暗道:齐木显然是早有了准备,却不知要从哪里搬来救兵,你还想对付他?恐怕用不了多久,你就该迎接他狂风暴雨一般的报复了。
苏雅在床后听了很久,见叶小天并没有刁难丈夫,便打算转身离开,忽听外边一声大喊:“大老爷,大老爷,大事不好啦!”
花晴风近来一听“大事不好”就心惊肉跳,他下意识地从榻上起身下床,也顾不得装病了,大惊道:“出什么事了,进来说话!”
那人匆匆跑进来对花晴风道:“大老爷,大事不好!前衙传来消息,说那齐木刚刚入狱,便被华云飞暴起狙杀,孟县丞与他们关在同一牢房,也被华云飞一并杀了。各监房里的犯人群起越狱,现已尽皆逃散!”
“啊?”花晴风一听顿时傻眼,站在床边半晌无语。
叶小天惊讶地道:“华云飞杀了齐木和孟县丞?”
花晴风的那个长随忙不迭点头:“不错!大牢那边传来消息,齐木和孟县丞当场暴死……”
花晴风大怒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报信人呢?”
长随道:“就候在外面,是牢头儿亲自赶来报的信。”
花晴风大吼道:“叫他滚进来说话!”
牢头儿很快进到房中,他对这个傀儡县太爷也是根本不放在眼里,不过面子功夫还是要讲究的。他毕恭毕敬上前施礼,又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站在下首。
花晴风虽然恨不得齐木早死,却不愿意承担一丁点儿责任,而犯人在狱中杀人又成功越狱,这事他可脱不了干系。当然,直接管理监狱的是司法口的人,那人干系更大。
可是管理葫县司法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孟县丞,一个是叶小天。孟县丞……就别提了,他已经作为嫌犯死在狱里。艾典史……也别提了,假货怎么拿来顶缸?
花晴风恼火地拍案道:“为什么要把他们三个关在一起?”
牢头儿苦着脸:“大老爷,牢房紧张啊。卑职已经向大老爷您申请过六次了,请求拨款修缮扩建监狱,大老爷总说县上财政紧张。县上财政紧张,卑职这牢里就只好更紧张了……”
花晴风呆了一呆,奇道:“咱们牢里关了很多人么?”
叶小天道:“下官自从到了葫县,不是就说过要严打一切不法事么?县尊您为此还特意张贴了告示。既然严厉打击,这牢里各色人犯自然就多了。难道县尊大人把这件事给忘了?”
“这……”花晴风窒了一窒,没好气地对牢头儿道:“那也不能把他们三个关在一起啊。”
牢头儿依旧愁眉苦脸:“老爷,其它牢房都满了,实在是塞不下人了,又不好把这三个重犯和普通犯人关在一起。就这一间牢房,还是卑职好不容易腾出来的。不过,卑职给他们三个都加了枷锁镣铐,照理说就算关在一起也出不了事。”
花晴风怒道:“可现在偏偏就出了事!那华云飞既然戴了枷锁镣铐,如何还能这般神勇?据我所知,孟县丞就是会武功的,而齐木的武功尤其好些。”
牢头儿耷拉着眼皮道:“卑职也在纳闷儿呢,他的枷锁镣铐怎么就打开了呢?想来此人会撬门压锁,果然不是什么善类。哎!他脱了镣铐,孟县丞和齐木偏偏却还戴着,结果就……”
花晴风气得发昏,他用力喘了几口粗气,扶着桌子,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好!华云飞既然已经把孟庆唯和齐木给杀了,这也就罢了,可他为何又能越狱?”
牢头儿没精打采地道:“各间牢房里关的犯人实在是太多了些。华云飞暴起杀人之后,有人大声鼓噪叫好,有人惊恐喧哗,牢房里就闹腾起来,结果……把墙给挤破了。”
花晴风的眼睛突了出来,不敢置信地:“墙……破了?你说牢墙……破了?”
牢头儿点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是啊,大人。”
花晴风的嘴角抽搐了几下,突然狂吼:“牢墙破了?牢墙都能破了!啊?你……你们……”他突然倒退两步,一时眼冒金星,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牢头儿轻声慢语地道:“是啊大老爷,牢房紧张啊。卑职已经向大老爷您申请过六次了,请求拨款修缮扩建监狱,您总说财政紧张。县上财政紧张,卑职这牢里就只好更紧张了……”
花晴风两眼一翻,一下子昏了过去。
……
齐木和孟县丞死在狱中、重犯华云飞逃逸的消息刚传开,再度陷入压抑的葫县就沸腾了。全县百姓好像过节似的欢腾起来,到处张灯结彩,鞭炮声声。还有乡社自发组织舞龙、舞狮队伍满城游走表演。
安南天听到这个消息后哈哈大笑:“好啊!我留在葫县果然留对了,看到了这么精彩的一出好戏!凝儿先去铜仁,可惜了。”
他站起身,笑吟吟地道:“打点行装,咱们也走吧,去铜仁拜望一下侍神尊者老爷子。另外,把有关这个艾典史的事情报给太公知道,看看他老人家的意思。”
齐府愁云密布,齐夫人哭成了泪人儿。那些侍妾一流的女人虽然不像齐夫人一般悲伤,却也是面现悲戚之色,她们浮萍一般的命运,离开了这棵大树,又该依附何人呢?
李秋池从侧厢客房里走出来,往客厅中冷冷地看了看,便往外走。正好言安慰齐夫人的范雷见状,连忙追出来,扬声唤道:“李讼师,你这是去哪里?”
李秋池站住脚步,淡淡地道:“自然是回水西。”
范雷愕然道:“我大哥的事儿,李讼师不管了?”
李秋池折扇在掌心滴溜溜一转,“唰”地一下又握住扇柄,向范雷道:“齐木已死,齐家也就没有了利用价值。李某是受田家委托来帮你们的,如今还有必要留在这里吗?”
范雷又惊又怒,吼道:“我大哥分明是被那个疯子使计害死,李讼师就不闻不问了?”
李秋池坦然道:“利之所至,便是天,李某也敢去捅个窟窿。没有好处,就是一个平头百姓,李某也不会去得罪。告辞!”
李秋池带着小书僮扬长而去,范雷看着他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
回到厅中,范雷对泪水涟涟的齐夫人说道:“夫人放心,我与大哥情同手足。这个仇,我一定会替他报!”
齐夫人诧异地道:“大管事有什么打算?”
范雷低头思忖一会儿,用力一跺脚,说道:“我贵州一带,有一伙悍匪,来去无踪,身手高明,号称‘一窝蜂’。请夫人给我准备一笔重金,我想找到他们,请他们出手把那狗官干掉!只要那狗官一死,这葫县就还是齐家的天下!”
李秋池带着书僮走在大街上,路过县衙的时候,站住脚步,若有所思地望着衙门口出神。
这时旁边有人笑道:“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李讼师么?怎么,可是有人托你诉讼?你若不知衙门里头怎么走,本官带你进去!”
李秋池转身一看,恰好看见叶小天带着苏循天、李云聪来到他身边。
李秋池皮笑肉不笑地道:“艾典史,好手段!”
叶小天打个哈哈:“李讼师,过奖,过奖!”
“这一番,李某真是受教了。果然是越小的地方越没规矩,越是小吏越视王法如无物。”
叶小天讶然道:“莫非李讼师被吓着了?看你这行色,是打算回水西了?”
李秋池不愠不恼,笑吟吟地道:“不错!齐木已死,李某留在此地已经没有意义。来日艾大人如果有机会去水西的话,一定要知会李某一声,李某人……会好好款待你的!”
叶小天也是笑容满面,极亲切地道:“好啊!艾某本想设宴款待一下你这位从水西来的贵客,却不想你这就走了。如果来日李讼师还有机缘来葫县,艾某定隆重接待。”
叶小天笑吟吟地看着李秋池远去之后,对苏循天和李云聪道:“今天应该没什么事了,我去县衙后宅看望舍妹。”
李云聪没有说话,只是深深一揖,等他直起腰来,看着叶小天的背影,一直到他消失在衙门口,突然说道:“苏班头,你觉得,叶小天这个人……该死么?”
苏循天脱口道:“当然不该死!”
李云聪眼神里飘过一丝阴翳,缓缓地说道:“可是,老爷们想要他死,你我小吏,能做什么呢?”
苏循天咀嚼着李云聪的这句话,渐渐的,他也沉默了……
叶小天从侧厢甬道一直走过去,到了尽头角门儿进去,便是内宅之后奴仆下人们所居的那处狭长区域。
“叶大哥!”水舞一眼看见叶小天正沿小径走来,一种莫大的惊喜突然涌遍了她的全身。
叶小天这些天的确很忙,再加上受了伤,不想让她知道后跟着揪心,所以一直没到后宅。水舞平时天天见他也不觉得怎么,可是一下子见不到人了,她才发现那思念已不知不觉就像沉甸甸的果实般,挂在了她的心头。
水舞拉着叶小天进屋,忙不迭取过茶杯为他斟茶。叶小天和瑶瑶笑闹一阵,让她去院里玩耍。房中只剩下他和水舞后,叶小天便压低声音对水舞道:“这几天我就安排,咱们想办法离开葫县。”
水舞大喜,眸中登时放出光来,脱口道:“真的?”
叶小天笑了笑:“你也不用特别准备什么,免得被人看出破绽。也别告诉瑶瑶,她还小,不懂事,可别说漏了嘴。你只是心里有数就好,我这边做好准备,就会安排接你离开!”
水舞欣喜地点了点头,心里登时说不出的欢喜。
范雷是齐木的结拜兄弟,齐夫人对他极为信任,所以毫不迟疑地为他准备了一笔黄金。范雷打好包裹,便悄然离开葫县县城,踏入了莽莽丛林。
他打算抄小路赶赴铜仁,请那里一个交游四海的朋友出面,帮他寻找“一窝蜂”。
“一窝蜂”胆大包天,就没有他们不敢接的案子,只要请到他们,那个疯典史……
范雷想到叶小天凄惨的下场便忍不住冷笑起来,可是笑意刚刚漾现在他的眸中,密林中就突然飞出一枝猎箭,利矢从他眸中射入,血淋淋的箭尖便从脑后冒出来。
范雷一声没吭,便仰面栽倒在密林之中……
这些日子,叶小天早把葫县内外情形摸透了。他虽然在暗中做着离开的打算,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为了麻痹有可能在暗中盯着他的耳目,他甚至还忙里偷闲地去了一趟大亨杂货铺,同这位结义兄弟见见面。
叶小天走到十字大街的时候,大亨正很悠闲地趴在柜台上,同妞妞姑娘聊着天。
店里面很安静,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这两个人一问一答地在扯淡。
“妞妞,我不是胖啦,我只是懒得瘦。其实呢,身子健康就好啦,瘦骨伶仃的模样怎么配得起我这大掌柜的身份呢?”两人交谈得很融洽,大亨趁机把自己最大的缺点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叶小天走进杂货铺,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有些日子没来了,万万没想到大亨真的很败家,“大亨杂货铺”竟然弄得比一家上档次的古董店都要雅致,三千两银子……只怕打不住。
大亨和妞妞伏在柜台上,目光缠绵,含情脉脉,完全没有注意到店里进来了人。
“是啊,你倒是想瘦来着,不过呢……下辈子吧!”妞妞抢白了大亨一句,托着下巴想了想,眼珠子滴溜溜儿一转,突然很感兴趣地问道:“如果有来生,你想做啥,还做人吗?”
大亨道:“做人没意思。要是有下辈子,我想做只鸭,沿着大江大河,游遍整个天下!”
妞妞两眼放光:“哇!好浪漫啊!”
大亨问道:“你呢,如果有来生,你想做啥?”
妞妞想了想,兴致勃勃地道:“如果有来生,我想做只鸡,每天早上喔喔喔的,叫醒所有人!”
大亨笑道:“做鸡有啥意思?”
妞妞道:“你是不知道,我家邻居养的那只鸡,每天天不亮就开始叫,吵死人啦,人家可最喜欢睡懒觉啦。”
大亨托着圆润的下巴,美滋滋地挑逗道:“那你喜不喜欢裸睡呢?我可是很喜欢裸睡的,浑身一丝不挂的感觉特别舒服……”
“哎呀,讨厌啦……”妞妞绯红了脸颊,忸怩着小声说道,“其实,人家也喜欢的,从小就……”
“咳!”叶小天咳嗽了一声,打断了这对少男少女没羞没臊的对话。
“啊!大哥!真是稀客啊!我这店自打落成,你就没来过两回,哈哈……”大亨脸皮厚,看见叶小天毫不害臊,立即打着哈哈向他迎过来。
妞妞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蛋儿对大亨道:“你们聊,我先走了。”
大亨道:“有空再来啊!”
妞妞向他扮了个鬼脸,经过叶小天这个本县有名的大人物时,又敬又怕地看了他一眼,踮着脚尖轻轻走过他身边,这才偷偷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地走掉了。
妞妞一走,叶小天的眉头就拧成了一个大疙瘩,问道:“店里怎么没客人?”
大亨道:“有啊!不过上午一般没客人,下午客人多些,每天都有三五个人光顾呢。”
“三五个……”叶小天看看这富丽堂皇、雅致豪绰的“杂货铺”,顺手从货架上面抄起一把扇子,“刷”地一下打开,看着那风格很独特的扇面,说道:“杂货铺嘛,进一堆蒲扇卖就好了,这么精致得值个十几文吧,有人买么?”
大亨道:“大哥,这扇子二百两银子一把呢。”
叶小天吓了一跳,赶紧合起扇子,毕恭毕敬地放回货架:“二百两一把扇子?大亨,你这是坑人还是被人坑了?”
大亨笑道:“进价当然没那么贵啦,我是二十两一把进的。不过这可是东瀛扶桑国的扇子,上边又涂了来自天方国的香料,加价当然就要狠些。”
叶小天心中很是无奈,虽然他对大亨开店本就不抱希望,可也没想到大亨竟会把店开成这个样子。叶小天问道:“你店里这些东西,三千两银子怕是打不住吧?”
大亨道:“那当然,我赊了不少货呢!”
叶小天奇道:“人家肯赊给你?”
大亨沾沾自喜地道:“本来是不肯的,不过他们一听我爹是洪大善人,就肯了。”
叶小天绝望地道:“快到一月之期了吧?你爹到时会疯掉的。”
大亨哈哈大笑起来:“我觉得也是。哼哼,总觉得我不行,到时候一听我赚了那么多银子,他不乐疯了才怪。”
叶小天猛地瞪大了眼睛,愕然道:“你赚钱了?”
大亨理所当然地道:“那当然!我从三天前才开始有进帐的,到现在为止大约盈利一千两了吧。”
叶小天的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到地上了:“从三天前才开始赚钱,你就赚了一千两,你用抢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