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事了拂衣去
杂货铺里,大亨津津有味地向叶小天介绍着他的生意经:“直接买块大的店面?那需要很多钱啊大哥。我把两个小店铺拼起来,店面一样够大,但是我分别买和直接买一个大店铺价钱可差了许多。再说,这条街上那么大的店铺肯出售的人也是可遇而不可求啊。”
叶小天微微眯起眼睛,仿佛才认识似的盯着眼前这个死胖子:“所以,你就故意要在杂货铺旁边开杂货铺?”
“嘘……”罗大亨赶紧四下看看,忸怩地拧着手指道:“当时人家还没喜欢上妞妞嘛,要不然怎么也不会打她们家主意的。”
叶小天吁了口气:“你从一开始就想开一家这样的‘杂货铺’?”
罗大亨摊开双手,无奈地道:“不然怎么办?难道真开一家小杂货铺?那能赚什么钱呐,一个月赚来的钱还没我的零花钱多。可是客栈、酒楼、妓院、赌馆,全都有人开了,最赚钱的当然是驿路,那时它又属于齐木。我没办法赚过路商贾的钱,就只好赚他们的钱了。”
叶小天佩服道:“好主意!他们开设各种产业,都是为了赚过路商贾的钱。可他们赚来的钱怎么花呢?于是你就开了这么一家专供本地富人光顾的‘大杂货铺子’,赚他们的钱?”
大亨拍手道:“不错!兄弟这主意如何?”
叶小天摸挲着下巴,缓缓地道:“我以前听说过一个故事,说是山里发现了金子,于是许多淘金客都跑到山上淘金。可是淘金子辛苦不说,还有生命危险,最后还未必能淘到金子。这时就有一个精明人,在山脚下开了个铺子,专门卖东西给淘金的人。后来许多淘金人并没发财,甚至送了性命,这个开杂货铺子的人反而发了大财。当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在黄澄澄的金子上时,他偏偏盯住了那些人的口袋。大亨啊,你跟他可有一拼啊。”
大亨的店铺的确是一家“杂货铺”,因为他不专卖丝绸,也不专卖茶叶,更不专卖珠宝,但他什么都卖,这不是“杂货铺”是什么?但他只卖最稀罕、最贵重的东西,他的“杂货铺”不是开给普通人的,而是专向富人兜售奢侈品,暴利也就成了必然。难怪他生意这么冷清,原来干的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买卖,一天哪怕只做成一笔生意,也比别人苦哈哈地干一个月赚得多。
叶小天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微笑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管怎么说,你已经证明了你的价值。你可以拿着账本告诉你爹,你是天才,只不过不是体现在读书上,而是在经商上,你爹会开心的。”
……
洪百川开心极了,从大亨小时候起,他就按照大亨他娘临终的遗愿,一门心思要让儿子当个读书郎,将来出仕入相,建个书香门第。可是这个儿子实在不争气,洪百川心里的标准早已一降再降,低到不能再低了。
这几年,他唯一的心病就是儿子这么不中用,万一自己死了可怎么办?就算给他挣一份天大的家业,也禁不起他胡作非为地败啊。儿子这么浑浑噩噩,就是被下人哄骗,万贯家产也能旦夕之间化为乌有,到时候儿子可怎么活?
万万没想到,儿子居然有经商的天分。洪百川给儿子的条件是小有盈余,其实他心中的底线是别赔得太多。那么自己百年之后,给儿子挣下的万贯家财,怎么也能撑到儿子老去的那一天,却不想……
洪百川欣慰地看着儿子,说道:“这是从你出生以来,爹听到的最开心的事,大喜事啊!今儿爹要设宴,请典史大人作陪,好好庆贺一下。大亨啊,你说,想吃什么?”
“嗯……”大亨咬着手指头很认真地想了想,突然兴奋地道:“桂花糕!”
一桌盛宴,水陆八珍,各色美味,尽皆齐备。
洪百川算是放开了胸怀,杯到酒干,喝得好不畅快。
叶小天浅酌着相陪,大亨虽未成年,可洪百川今天高兴,特意破例允许他也喝点儿酒。奈何大亨只喝了一口,觉得难喝之极,于是他就专心致志地对付他的桂花糕了。
桃四娘又端着一盘桂花糕上来,见罗大亨正狼吞虎咽,便柔声劝道:“大亨少爷,你不用急,你要喜欢吃,四娘再做便是。”
叶小天忽然想起一事,见桃四娘气色还挺好,便悄声问道:“四娘,你家相公……没有再为难你吧?”
桃四娘神色一黯,向叶小天福了一福,低声道:“还没谢过大人仗义相助。徐伯夷他……已经和奴家和离了。”
“哦……”叶小天眉梢一挑:“恭喜四娘!”
桃四娘听了顿时一愣,自从她伤透了心,终于跟徐伯夷和离之后,但凡听说此事的人莫不对她好言宽慰。一开始听着她还觉得熨帖,听久了耳朵都生茧子了,现在最腻歪的就是再听安慰她的话,却没想到叶小天竟是这般反应。
叶小天道:“四娘与此等畜牲和离,从此再不必受他欺凌,此为一喜。女儿家一生中最重要的就是选择一个好丈夫,嫁人无异于第二次投胎,不幸四娘所托非人。如今四娘正当年轻貌美,再寻一个合适的夫家不难。若拖延日久,再被徐伯夷想方设法休弃,那时岂非更加凄惨?所以我说,离得好!离得正当其时!所以要恭喜四娘你啊!”
桃四娘听了叶小天这番高论,发了半天怔,心里不知怎的,忽然就敞亮起来,原本郁结的心情豁然开朗,遂向叶小天福礼再拜:“多谢典史老爷良言相劝,奴家茅塞顿开了!”
大亨嚼着桂花糕含含糊糊地问道:“对了,四娘,你们两人和离之后,可是被那混账赶出了家门?”
桃四娘心情已经开朗,倒是再无黯然神色了,只是平静地答道:“房子,那徐伯夷留给奴家了。他丑事败露以后,乡邻无不轻视,县学中人也是个个鄙弃,在本县实在待不下去了,便卷了家中细软,去水西了。”
叶小天暗想:“李秋池那刁嘴讼师此番无功而返,是被我得罪狠了。不想徐伯夷这个对头也去了水西,这水西都快成了我的冤家集中地了。幸好我不去水西,否则这伪君子、真小人济济一堂,还不把我啃得渣都不剩?”
叶小天自然不会想到他一语成谶,这水西还真成了他将来必去之地……
孟县丞死在狱中,而杀人凶手逃逸无踪,原因竟然是因为犯人太多把牢墙挤破了,这个荒唐的理由气得花知县当场昏倒。
但他事后去大牢查看,牢墙确实太单薄了些。贵州冬天不太冷,所以即便是砖石的房舍也不像北方墙壁厚重。不过大牢这种地方本该格外加固的,但是……县里没钱。
花知县痛定思痛,决定等朝廷再拨下银子,无论如何也挤出一部分彻底修缮一下大牢。不过,亡羊补牢是以后的事了,眼下的事还是要解决。
此事报到朝廷,他的考课上有个污点那是在所难免了。好在孟县丞此时已是待罪之囚,而杀人者又是被他勾结地方豪强欺压迫害过的百姓,仇杀的性质再加上孟县丞罪囚的身份,远不及一县典史刚刚赴任便被强盗加害严重,这个黑锅花知县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可是另一件事他却很上心,那就是叶小天了。叶小天是假典史,按照孟县丞原本的计划,是要等他上任一段时间后再悄无声息地把他干掉。没想到叶小天太能折腾,孟县丞还没把他干掉,就先被他干掉了。
如今大事刚了,风波才息,就算想按照原定计划行事,也该再等一段时间。但是花知县等不了啦,因为他刚刚接到消息,艾家已经有大队人马上路,直奔葫县来了。
艾家听说艾典史上任路上遇险,本人幸而未死,但家人护卫尽皆遇难,顿时大惊。虽然那时出远门很不便利,但是艾典史的弟弟还是亲自赶来探望,并且带了一些遇难护卫的家属。
另外就是花知县看到了重新掌权的希望。
叶小天扳倒了孟县丞,干掉了齐木,原本由孟县丞掌握的司法这一块,现在是水泼不入、针插不进,对叶小天唯命是从,王主簿也没机会把手伸进去。如果趁此时机把叶小天干掉,他就有极大可能接手孟县丞和“艾典史”相继死亡后留出的这块权力真空。
于是,花知县秘密召集当日曾参加密议的各首领官、佐贰官,商量如何尽快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花知县坐在堂上,左手边一连三个位置,只有中间一张坐了人,那是老学究似的王主簿。孟县丞的位置空着,艾典史的位置也空着。
其他如本县儒学教谕顾清歌、训导黄炫,巡检罗小叶,驿丞、税课大使、县仓大使等不入流的杂官们全都坐在那儿,一个个沉默不语,堂上气氛十分压抑。
这其中有些人这些日子已经和叶小天有了很深的交情,自然不想动杀心,比如罗巡检。还有人是把叶小天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全都看在眼里,心生赞赏,因此不忍暗害于他,比如县学的顾教谕和黄训导。
其他人就是各有考虑了,比如王主簿考虑的是:此时让叶小天消失会不会这最大的好处就要落入花知县的腰包?另外有些人则是不想冒头,率先提出杀人的建议。
花知县在葫县三年,肩上担着孟县丞和王主簿两座大山,头上骑着齐木这个太岁,背后还有山中部落不时给他捣蛋,弄得他焦头烂额,渐渐怯懦怕事起来。如今一条肩膀上的重负突然去了,顿时轻松了大半。
眼见众人都沉默不语,一向怯懦的花知县居然咳嗽一声,很威严地看向王主簿:“艾家的家人已在路上,很快就会赶来。只等他们一到,事情马上穿帮,你我众人谁也难逃干系。当务之急是尽快解决这件事,王主簿以为如何?”
王主簿打心眼里不愿让叶小天现在死,但是想到艾典史的家人,王主簿也心中作难。他微微蹙了蹙眉,却没有说话,倒是罗小叶按捺不住了,开口道:“大人,当初共议由叶小天冒名顶替,本是孟庆唯的主意。如今想来,下官觉得也有不妥。叶小天就一定要杀吗?不如放他离去,对外便声称艾典史重病不治而死。此事干系重大,叶小天难道还会自己对外张扬?如果我们给他一笔重金……”
花知县瞪起眼睛,呵斥道:“罗巡检,你能保证他绝对保守秘密?得意忘形的时候,人是会吐露秘密的。酩酊大醉的时候,也是会吐露秘密的。来日他若生计艰难,难说不会以此秘密作为挟制向我们索取种种好处,而且无止无歇!”
顾教谕道:“县尊大人,顾某观此人种种作为,不像是那种人。”
花知县听了这句话,心有戚戚焉地叹息道:“人,是会变的啊……”
这一来,顾教谕也无话可说了。
苏循天出了后宅,绕过花知县议事的三堂,刚刚过了二堂门口,就见李云聪跟丢了魂儿似地在那里一步一踱。
今日议事,花知县派了不少人手封锁了三堂入口,就连二堂处也加派了人手。不过苏循天和李云聪都是知情人,而且是被他们派去监视叶小天的人,所以倒不防着他们。
苏循天叹了口气,唤道:“李吏典。”
李云聪愣了愣神,回头见是苏循天,脸色立刻又垮下来。
苏循天低声道:“我姐夫……正召集人马商议如何对付他。”
李云聪道:“我知道。”
苏循天看了他一眼:“李吏典,我苏循天没服过人,就是服他。孟县丞那么阴险的人,齐木那么嚣张的货色,都被他扳倒了。如果他最后反被这种……这种……”
苏循天咬了咬牙:“却被这等小人伎俩所害,我不甘心!”
李云聪的眼睛亮了起来:“要不,咱们把这件事知会与他?”
苏循天脸上现出痛苦挣扎的神色,说道:“可是,那是我姐夫啊。”
“那又怎样?咱们告诉他,让他早早逃走也就是了,难道他还有本事对付你姐夫?”李云聪拳掌相交,咬牙切齿半晌,顿足道:“走!咱们找他去!”
二人匆匆走出县衙,刚拐过一条街,就见叶小天从远处走来。
此时叶小天微有醺意,随意地漫步街头,认识他的人都毕恭毕敬向他施礼。叶小天也是微笑颔首,一路行来颇为惬意。
苏循天和李云聪马上快步迎了上去,一左一右将他挟住。苏循天低声道:“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叶小天见二人神色诡异,不觉有些奇怪,当下也不多问,跟着他们拐进了一条行人稀少的胡同。苏循天和李云聪立即你一言我一语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叶小天听了顿时怔住,他有想过这些官员的黑,却没想到他们的心有这么黑,胆子有这么大!也许水西讼师李秋池的那句话说得有道理:越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官员胆子越大;越是小官小吏,越是狂妄跋扈。
李云聪催促道:“你快走吧,除了我,还有人受命盯着你的。不过你放心,有我俩帮忙,你离开不会被人发现。其实你现在如果想走,就算大摇大摆地走,相信也没人敢拦你。”
苏循天急道:“是啊,你就别发愣了,这就收拾行囊,马上走!”
叶小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问道:“那我妹子怎么办?”
苏循天想到叶小天一走,那可人儿便也要跟着离开,心中好生不舍,可是难道他能把人留下?只得咬牙道:“我去帮你接她。我就不信,后宅里头有人敢拦我!”
叶小天摇了摇头:“我从靖州到这里,一路被人追杀,我不想再一路被人追杀着离开!”
李云聪急得跺脚:“那你想怎么样啊?”
……
县衙三堂里,原本肃静的大堂又变成了菜市场,持不同意见的官员们你一言我一语争得面红耳赤。花知县没有一言而决的魄力,只能坐在上首无奈地看着大家激辩。
这时,紧闭的大门忽地轰然一声被人推开了,一束金黄色的光映进来。
堂上顿时一静,众人齐刷刷向门口望去,就见叶小天披着一天晚霞,笑吟吟地走了进来,拱手说道:“大家好,在商量让我怎么死吗?我来送死啦!”
叶小天夷然不惧地闯进县衙三堂,大门一推,血色夕阳洒入,堂上的魑魅魍魉立即如同雪狮子见火,再也济不得事了。
他们商量的事本就见不得人,哪受得了正被阴谋暗算的人突然这么堂而皇之地闯进来?就不提这些日子以来这个不是官的官带给他们的强大心理冲击、树立的莫大威望,他们也要考虑既然叶小天已经知道这个阴谋,是否还留了后手,又有哪个还敢打主意再置他于死地?
叶小天也知道大家的心思,直截了当地向他们提出:艾典史的家人既然很快就要到了,他这个典史也就做到头了,他会离开,绝不会把他冒充典史的事情张扬于世。
事已至此,花知县等人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相信叶小天的这个承诺。
叶小天也不难为他们,把自己一路上考虑成熟的计划和盘托出。花知县等人听了不住地点头,答应依计行事、全力配合……
一切都在暗中紧锣密鼓地进行,叶小天跟水舞商定了具体的安排,知道自己留在葫县的日子不多了,明天将是他在葫县公开露面的最后一天。
踏着夕阳的余晖,叶小天来到了罗家。
叶香兰察言观色,看出自己的小情郎心情不佳,小心翼翼地将他迎进家中。
叶小天心情很复杂,在葫县的经历仿佛一场梦,终于到了梦醒时刻。在这个鱼龙混杂、暗潮汹涌的地方,他几乎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跟各路人马勾心斗角、斗智斗勇,一身疲惫,独力支撑。
是这个家,还有这个女人,给了他温暖、亲情和激情。在这里,他能得到片刻的喘息;在这个女人身上,他能得到畅快淋漓的发泄,少年的雄性激素得到彻底的释放。
来之前,罗小叶偷偷找过他,这个巡检司的长官当然知道叶小天要离开葫县,从此天涯永隔。他暗示叶小天应该去跟母亲道个别,给这段感情画个句号。
叶小天忽然明白,他跟叶香兰的这段孽缘,之所以得到罗小叶的支持和配合,是因为罗小叶早就知道他们会无疾而终。自己的母亲偷人,他还乐见其成甚至参与其中,只因为这是露水情缘,对罗小叶和他的母亲不会产生长远的影响。
明天,“艾典史”将从世上消失。今晚,将是叶小天和叶香兰的最后缠绵,罗小叶不会掺和,会让他们好好道个别。
这一夜,叶香兰心中隐隐不安,小情郎忽而疯狂如虎,忽而温柔似水。
叶香兰做小伏低、百般逢迎,只为能让叶小天尽兴……
两人几乎一夜未睡,只是在天光将亮时小憩了片刻。
叶小天离开时,恋恋不舍地频频回头。别了,这个雅致的小院。别了,这个风情的女人。
叶小天也曾想过,在这段感情中到底谁吃亏谁占了便宜,是他占有了叶香兰,还是叶香兰俘虏了他?他是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比罗小叶还小了几岁,而叶香兰比他的母亲还年长,典型的“老牛吃嫩草”……
可就是这样一位成熟的风韵妇人,知冷知热、善解人意,无怨无悔地付出了自己的全部,让叶小天这个流落天涯的孤独浪子拥有了一份世间难得的真情。既如此,何谈吃亏?
……
葫县驿路一段险崖再度因雨水冲刷而坍塌,艾典史亲自带人前往抢险。在施工过程中,悬崖碎石滚落,艾典史躲避不及,被巨石压得稀烂,为国捐躯。
艾典史死了,而且死得如此……悲壮!就算艾家的人起了疑心,他们也休想查出什么了,一具稀烂的尸体,谁有本事复原?
至于叶小天的两个“妹妹”,官府里参与其谋的人才知道那是他妹妹,对外界可是声称因为救过艾典史,被艾典史知恩图报带回县城的两个村姑。而且这两个村姑受知县夫人赏识,已经留在县衙后宅了。艾家人就算对这两个村姑感兴趣,又哪知道这两个自从到了葫县就住在县衙的女人长什么样儿?
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行过长街,最前头是两个“开路鬼”,每人手中各撑着一杆铭旌。其后是一对大锣,一班穿号衣的吹鼓手吹吹打打的十分热闹。
接下来是几对官衔牌,一顶返魂轿。轿后是僧、道、尼弟子,念经的念经,招魂的招魂。之后又有白色旗幡无数,纸钱儿撒得雪片儿一班。长街上不少百姓望棺大哭,伏地祭拜。
一口上好的棺材,是洪大善人捐赠的。抬棺杠的全部是县衙捕快或皂隶,共计三十二人,其中周班头和苏班头扛首杠。这已经是出葬的最高标准了,再往上是四十八扛,那得有爵位的人才行。
棺木前边李云聪腰系孝带,手捧灵位,上书“葫县典史艾枫之灵位”。
因为艾典史是外乡人,等他家人赶到还要起出棺木运回本籍,此时入土只是葫县上下的一片心意,所以埋葬地就选在城外十里的黄大仙岭脚下,青山沟旁一处青山绿水环绕的地方。
葬坑早已挖好,埋棺,填土,立碑,献祭果,点香火,和尚、尼姑、道士们又绕坟走了三圈,口中念念有词。当上百个纸人纸马烧成熊熊大火的时候,王主簿扶着哭得泣不成声的县太爷走上前,泪流满面地宣读起悼词来。
陪祭的人群中,一个打招魂幡的“小鬼”杵在那儿,听着花晴风抑扬顿挫的悼词,轻轻叹了口气,对旁边的大头鬼低声道:“你说,将来我真的死了的时候,有没有现在这么风光?”
大头鬼答道:“照理来说,不可能!你以后能当官么?不能!你将来会有全县官民为你操办丧事么?不能!所以,你的丧事只能办得跟平民百姓一样!”
大头鬼看了他一眼,又安慰道:“不过大哥尽管放心。兄弟我现在会挣钱了,等你死了告诉我一声,我一定帮你办个比这还要风光十倍的葬礼。”
这个小鬼自然就是叶小天,大头鬼就是罗大亨了。
这件事儿叶小天没瞒着大亨,原本他是想偷偷溜走的,既然要走得如此“正大光明”,多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也就无所谓了。
花知县念到最后一句,张开双臂,放声大呼:“呜呼!艾公溘然长逝,登其堂不闻其声,入其室不见其人,此情此景黯然神伤,怆然心痛也哉。聊备微仪,以伸微忱,灵其有知,来格来歆,尚飨!”
大亨扶着铭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叶小天低声嘀咕道:“有朝一日我若死了,一定嘱咐后人随便刨个坑把我埋了了事。”
叶小天奇怪地道:“这是何故?”
大亨道:“这般折腾,会累死我的。”
叶小天:“……”
大亨沉默片刻,突然道:“大哥,你这一走,还会回来吗?”
叶小天也沉默了一阵儿,轻轻地道:“此一去,恐怕没机会再回来了。”
大亨伸出一只手,搭在叶小天手上,动情地道:“大哥,我会想你的。”
叶小天看到大亨眼中闪闪的泪光,也反手抓住了他宽厚的大手:“习惯听你说不着调的话了,这一走,我还怪想的。我是没机会再来葫县了,等你生意做大了,想走出去的时候,记得来看我。你到了京城,一打听刑部街老叶家,那儿的人都知道!”
大亨用力点了点头:“嗯!”本来想忍住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不过,此际伤感莫名的大亨万万没有想到,叶小天这个祸害会回来得那么快,而且是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身份。
花知县、王主簿等人愧见叶小天,煞有介事地主持完葬礼,便纷纷回城了。全程参与了自己葬礼的叶小天和大亨、罗小叶、李云聪、苏循天等人洒泪告别,踏上了赶往铜仁的路。
一辆轻车正等在路边,车辕上,水舞和瑶瑶正向他欢快地招手。
“我就知道其中必有蹊跷!”杨三瘦站在高山坡上一片密林中,看着送葬人群陆续散去,看着“水落石出”的叶小天连声冷笑。
一开始他还没认出叶小天,但是当他看到站在车辕上的水舞和瑶瑶,如何还猜不出那个扮招魂小鬼、唇上贴了两撇小胡子的男人是谁。
杨三瘦带着两个跟班,在葫县顽强地生存下来了。他打听到艾典史上任时遇了贼,家人尽皆遇难,幸被村姑两姐妹搭救,艾典史知恩图报,把她俩带进了城,现在县太爷府上做事。
杨三瘦问过那对村姑姐妹的大概年纪后,疑心便更重了。因此听说艾典史死在驿路修整现场后,他对这件事便存了很大的疑虑,于是立即盯紧了县衙。
杨三瘦狞笑道:“这厮好大的本事,不晓得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冒名顶替,当了这么久的典史官,如今又假死离开……这一回看他还往哪里逃?”
叶小天浑然不知杨三瘦带着人正在暗中辍着他。他坐在车辕上,挥鞭赶着马车,心里别提有多畅快了。虽然说一路风波不断,可如今总算是即将修成正果了,到了铜仁安排好瑶瑶,就可以带着漂亮媳妇回京城了。
想到这里,叶小天喜滋滋地大声唱起了山歌:“不见了情人儿心里酸,用心模拟一般般。闭了眼睛望空亲个嘴儿,接连叫句俏心肝……”
车上水舞听见这歌,登时羞红了脸,暗暗啐了他一口。
歌声在山谷间回荡着,茂密的丛林中,正有一道人影形影不离地跟着他们,一张猎弓挎在那人肩头,在蒿草丛中若隐若现……
葫县距铜仁并不远,可这里山水环绕,道路曲折,就算乘坐马车,也要用两天半的时间才能赶到。
杨三瘦果然把叶小天追丢了,叶小天赶的是马车,他们是甩开两条腿步行。但是杨三瘦颇有一股韧劲儿,沿着往铜仁的路紧追不舍。
铜仁在大明朝建国初本隶属于安宋田杨四大家之一的田家。田氏家族从隋朝就成了该地的统治者,千百年下来,根基深厚,势力庞大。
朱元璋建立大明后,贵州土司相继归附。但是这些土皇帝都是既不听调也不听宣的主儿,只是隔三岔五给朱重八送点土特产品意思一下,表示我是你的臣民也就行了。
朱元璋做梦都想把贵州完全置于自己治下,这个突破口他就选在了田家。当时田氏土司中势力最大的是田仁智和田仁厚,根基之地分别在思州和思南,两系争得十分激烈。田仁智赎通大臣,争取到了思州宣慰使一职,但思州的真正大土司是田仁厚。
田仁厚也向朱元璋争取宣慰使的任命。老谋深算的朱元璋是何等人物,他的锦衣卫早把贵州情形详细禀上,他却佯作不知,把田仁厚也委任为思州宣慰使。
一山不容二虎,双方为了争夺正统地位,开始大打出手。不过老朱的布局没来得及收网就驾鹤西归了,他那无能的孙子朱允炆坐拥整个天下,四年后就被只有燕京一隅的燕王朱棣打了个落花流水,天下换了主人。
永乐大帝登基后,田氏两大土司正打得不可开交。永乐是雄才大略之主,自然明白老爹当年布下这一局的真正用意,就算不明白,眼见如此情形,他又岂会放过?
永乐皇帝笑眯眯地出面劝和了一阵,二田都不肯退让,反而打得更厉害了。朱棣翻脸了,趁着二田争锋元气大伤,悍然出兵罢黜了两个大土司的宣慰使之职,将思州、思南两地分割为铜仁、思南、石阡、乌罗、思州、镇远、黎平、新化八府,设贵州布政司总辖之。
父子两代,布局十年,终于把朝廷的手插进了群山环绕的贵州。紧接着,永乐大帝就忙着扫北去了,还把京城从南京搬到了北京。他的子孙可没有他那么强大的本领,于是朝廷对贵州的控制,始终进展缓慢。
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当初永乐皇帝就算把精力放在贵州,也未必就能在他有生之年完全解决问题。他五征漠北,打得鞑子望风而逃,可也只是打败,而无法有效占领和统治,实在是因为得与失之间不成比例……结果茫茫草原始终是游牧民族的天下。
贵州情形大抵相似。田氏虽吃了大亏,铜仁也置于布政司治下了,统治该地的却是土知府,也就是世袭官,正式官名叫提溪长官司长官,元朝时称为达鲁花赤。
铜仁知府姓张,张氏土司起源于元朝初年的绍庆黔南道大元帅张恢之子张焕,统治铜仁已有三百多年。在张氏家族世世代代的统治下,这里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独立王国。
叶小天一行三人赶着马车进城,发现这里虽比葫县大得多,也繁华一些,却总给人一种比葫县更古老、更蛮荒的感觉。
叶小天先去寻客栈住下。好在葫县衙门归还了当初收缴的全部财产,还额外赠有程仪,大亨也馈赠了一笔钱,路上花销吃用倒是不愁,不至于像当初从靖州逃往葫县时那般狼狈。
叶小天一家三口入住客栈的时候,杨三瘦三人拖着疲惫的身子刚刚赶到铜仁城。
岳明皱着眉头,好象他的眉头就从来没有舒展过:“人海茫茫,到哪儿去找他们啊?”
杨三瘦冷笑道:“这个家伙这么喜欢惹事,到了铜仁就会安份了?我才不信!他们一定跑不掉的,哈哈哈……”
可怜的杨三瘦,为了达成他的目标一路受尽苦难,从一个豪门大管事几乎混成了叫化子。那完成夫人嘱托杀死水舞和瑶瑶的念头已经成了他心中的一个执念,弄得他都快魔怔了。
叶小天跟着店小二一进大堂,就见一个模样标致、体态风流,只是眼角高挑、眉梢斜飞、带着几分跋扈之色的美艳妇人面色不愉地指手划脚,一个掌柜模样的人陪着笑在旁边应付。
“看看你们这破店,要什么没什么,还敢说是铜仁最好的店?早知道我就不该跟着老爷来这儿,真是寒酸死了。幸好今天我们老爷就要回来了,要不然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
叶小天看见那小妇人浑身珠光宝气,一副暴发户嘴脸,不禁皱了皱眉,对店小二问道:“这人是你们这里的客人?”
那小二苦笑道:“可不嘛,是一个商人刚纳的妾,新婚燕尔,不舍得分离,便跟着男人出来做生意。本来要去葫县,听说葫县那边出了事,男人便把她留在此处,独自押着货物去了。这一走就是半个月,这妇人整天嫌这嫌那,都快烦死人了。可她是客人,又奈何不得她。”
这时那妇人悻悻然地一转身,看到瑶瑶走进来,一脸的鄙夷。
那掌柜苦着脸道:“邵夫人,因为你的吵闹,这都走了几拨客人了。”
妇人不依不饶地道:“是你这店不好,难道还怪我不成?好,你不赶他们走,就让他们住得离我远一点儿。还有,他们住一天不是吗?我住店的钱要扣一天。”
那掌柜心中厌恶之极,可又不好对客人恶语相向,想到今天这刁蛮妇人的丈夫就要回来,或许明天就要走了,也犯不着忍了这许久此时才与她吵闹,只好点头应是。
那妇人见他肯减店钱这才罢休,她满面不悦地走过来,见瑶瑶还站在门口,厌恶地一推,喝道:“给我滚开!”
“哎哟!”瑶瑶一个屁墩坐到了地上,眼泪登时在眼眶里打起了晃晃。
叶小天见状气往上冲,登时就要冲上前理论,却被水舞一把拉住。
水舞摇了摇头:“叶大哥,算了,好男不跟女斗。”说完上前扶起瑶瑶,替她拍去屁股上的尘土,柔声道:“没事吧?”
瑶瑶懂事地摇了摇头。
那妇人提出不许叶小天一家与她比邻,可是她整天咋咋唬唬的招人烦,住店的客人要么走掉了,不走的也早要求调了房,剩下的两间偏偏与她比邻。于是掌柜的就安排叶小天住在那妇人隔壁,水舞和瑶瑶住在叶小天隔壁,算是与那妇人隔开了。
叶小天三人住店时已近黄昏,沐浴更衣后又去店里吃了些东西,再回到住处歇下时天色已经全黑了。叶小天刚躺到榻上,就听隔壁发出一声高分贝的尖叫:“啊!老爷,您回来啦!”
那妇人声音极其刺耳,根本不考虑左右住客,一会儿说老爷黑了瘦了,一会儿又惊喜地赞美老爷给她带回来的饰品,那嗓门儿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真有魔音穿脑之效。
好不容易捱到隔壁消停下来,叶小天松了口气,刚想睡个踏实觉,就听到隔壁又响起了“嗯嗯啊啊”的叫床声,那妇人居然毫不抑制,浪叫声惊天动地、鬼泣神嚎。
叶小天再也忍无可忍了,他怒发冲冠地跳起来,抡起拳头“嗵嗵”地砸墙,大声吼道:“你们这对狗男女,整整半个月了,天天晚上这么折腾,还叫不叫人睡了,啊?”
隔壁静了大约有一盏茶的时间,叫床声就变成了怒骂声、哭喊声、摔打东西声,如暴雨雷霆一般,半个时辰后又响起了嘤嘤哭泣声。叶小天可是最喜欢在风雨声中入睡了,于是他安然枕上,甜甜地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