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生苗出山
叶小天回到自己签押房所在的院落,先往户科去看了看。果不其然,户科吏典李云聪等几个曾经与他过往密切的人也全被调走了,李云聪被调去做了仓大使。
叶小天心中恚怒,返回自己的签押房。胥吏们正围在一起嘁嘁喳喳,见叶小天去而复返,连忙散开来,各自找点活计,其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叶小天在这里待过半年,自然知道哪张公案是典史的。他大步走过去,往公案后面一坐,环顾了一下签押房中众胥吏,大声问道:“本官这个院子里,所有的人都是今儿刚换过的?”
众人听他语气不善,不由噤若寒蝉。
掌房书吏典慈犹犹豫豫的正要答应,门口忽然站定一人,朗声答道:“还有我!”
叶小天木然看了良久,淡然道:“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是!大人!”扫地的老卢头拖起扫把,提着撮箕,躬身退了下去。
看到叶小天,老卢头非常激动。这个院子里,如今只有这个老卢头才知道今日的叶典史就是当日的艾典史。在叶小天离开葫县之后,李云聪按捺不住,曾经对他透露过这个秘密。
叶小天心中思忖:“但凡曾与我来往密切的人,全都被花晴风和徐伯夷调开了。新来的这些人也不知道谁是花晴风的心腹,谁是徐伯夷安插的内奸。晚到一步,便失了先机啊……”
傍晚,花知县在县衙二堂的会客厅为叶典史和赵驿丞接风。县里的头面人物几乎都来了,县丞徐伯夷、主簿王宁、县学教谕顾清歌、训导黄炫、巡检官罗小叶、税课大使陈慕燕。
罗小叶看见叶小天,心里五味杂陈。当时叶小天假死远遁,叶香兰闻听消息后痛不欲生,是罗小叶百般解劝,用了好长时间才抚平母亲心中的伤痕。
为了母亲的心情能好起来,也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罗小叶遵从母亲的安排,娶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姑娘为妻。此时,妻子即将临盆,叶香兰对儿媳呵护有加,时刻守护在身旁,对外面的事毫不关心,倒不用提防她知道叶小天去而复返的消息。
从罗小叶内心来讲,他不希望叶小天再和母亲有任何交集,只要叶小天不提,罗小叶绝不会主动让他们见面。待妻子生产后,母亲定然忙于侍弄孙子,很长时间不会去外面走动。也许,他们再也不会重续前缘……
不管怎么说,罗小叶对叶小天的印象非常好,甚至心生钦佩。因此,他见到叶小天时,心里充满喜悦。只是这种场合,两人不便说什么,只是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叶小天跟罗小叶的关系非同一般,见到他时也是心中一暖。虽说他刚到葫县,就和县里坐第一把交椅和坐第二把交椅的人暗暗交锋,可以用的旧部也全都被调开了,但是至少这个手握兵马、地位超然的罗巡检,不会站到他的对立面去。
叶小天转眼四顾,又看到了顾清歌和黄炫,两人刚跟他打过招呼,已然在席位后落座了。
叶小天缓缓坐下,就见对面的王主簿正举杯喝茶,他刚才应该正掀起眼皮观察着叶小天,叶小天这一眼望去,明显感觉到他的眼皮刚刚垂下。
叶小天心想:“这个老狐狸虽然是葫县的三把手,可地位却是稳稳当当,民政大权始终牢牢把持在他的手中,平素虽然不显山不露水,倒比那孟庆唯更有城府。对这个老狐狸,我不可不防,不过在对付花晴风和徐伯夷这一狼一狈时,倒是可以联起手来。”
花晴风致辞,对叶小天和赵文远的到任表示欢迎。二人随后站起,致谢表态。
酒宴一开,便是杯筹交错,现场气氛渐渐轻松活跃起来。
叶小天的右手位置坐的是税课大使陈慕燕,两人原本就认识,方才还让花知县假惺惺地引见了一番。叶小天为陈慕燕斟上一杯酒,正与对面的黄训导谈笑的陈慕燕连忙颔首致谢。
叶小天笑微微地道:“陈大使,今年的税收可还顺利么?”
叶小天只是随口一句问话,跟他拉近些关系,谁知却正问到陈慕燕的痛处。陈慕燕眉头一拧,长叹一口气道:“难啊!今年尤其难!一个半月没下雨,庄稼全打蔫了,再这么下去就得枯死。收税?本官的税丁根本不敢下乡,去了还不得让那些急红了眼的百姓活活打死!”
叶小天听到这里,看到满桌的山珍海味,忽然没了胃口:“县上就没想想办法?”
陈慕燕叹气道:“李家寨重金请来一位道士,县里也拿了一部分钱,让他做法祭天……”
叶小天皱起眉头:“就只能寄望于这些江湖术士?他们成么?”
陈慕燕道:“嗨!成不成的,至少能安抚民心呐。百姓们信这个,见咱们县衙也出了力,至少就不会来找咱们的麻烦了。要不然怎么办?除了求老天爷,谁有办法?”
忽然,客厅门口一阵嘈杂,有人大声道:“苏卫门,县尊大人正在宴客,你不能进去!”
一个身穿交领青布窄袖长袍,腰系红带,头戴插翅皂帽的男子迈步进来,骂骂咧咧地道:“都他娘的火上房了,你跟我说饮宴!”
花晴风大怒站起,一见此人,不由拍案喝道:“你这混帐,又发什么疯了!”
叶小天一看此人,不由微笑起来,来人正是苏循天。
苏循天不耐烦地撇了撇嘴,正想丢两句不软不硬的话噎一下姐夫,目光一转,忽然看到叶小天,顿时神色一喜。
叶小天急忙向他递了个眼色,苏循天会意地站住身,转向花晴风道:“县尊大人,非是卑职冒犯,实是有一桩头等大事。事态紧急,不得已才闯了酒宴,还祈大人恕罪。”
为了对叶小天“坚壁清野”,花晴风“大义灭亲”,把他的内弟苏循天也调离了,从壮班捕头调去做了卫门官,负责城门的警戒和治安。
苏循天为此和他大吵了一架,气还没消,说话不免有些阴阳怪气。
花晴风对他也不好真的公事公办,当着满堂宾客又不好以姐夫身份来教训他,只好捏着鼻子咽了这口气,板着脸道:“你有什么要事,快快讲来!”
苏循天慢吞吞地道:“如今连月不雨,山上更是干旱得厉害。高家寨和李家寨为了争水,近来械斗不断。今天早上,李家寨少寨主李伯皓去寻高家寨的晦气,一刀刺在高家寨少寨主高涯胯下,险些削断他的命根子。高家寨寨主大怒,纠合了大批青壮,下午去李家寨打斗……”
花晴风背着双手在厅中急行几步,蓦然站住,对叶小天和赵文远道:“叶典史、赵驿丞,今有大事,这接风宴只能到此为止了。”
赵文远忙起身道:“大人身为一县父母,自当以公务为重。下官不胜酒力,这就告辞了。”
花晴风向他拱了拱手,朗声道:“徐县丞、王主簿、罗巡检、叶典史留下,其他诸位大人,就请早些回去歇息吧!”
当下众人纷纷告辞,片刻功夫,厅中就只剩下了花晴风和他特意留下的四位官员。
花晴风把他们带到正厅,面色凝重地道:“诸位大人,对此有何见解?”
王主簿眉头一皱:“两族为了争水起纷争,只恐形势不可控制。再加上百姓的庄稼毁于一旦,生计无着,一旦酿成暴乱……”
花知县脸色大变,这正是他最担心的。仅仅是两个寨子械斗,倒不是什么大事,可是这两个寨子如果各自呼朋唤友,将附近山中乃至附近几个县的部落全招来,就会酿成一场震惊朝廷的大动乱,足以令朝廷砍了他的头,花晴风怎敢不慎重?
想到这里,花晴风对他的小舅子倒是有些感激了:“两寨从来不把县衙放在眼里,有事也是自己凭武力解决,根本不会告知本官。若是等到此事不可控制的时候本官才知晓,那就大势去矣!循天这小子,虽然跟我怄气,倒还懂得亲疏远近,知道替我着想。”
听罢王主簿的话,花晴风双眼一亮,说道:“王主簿与高李两寨都很熟悉,明日一早,请王主簿上山,调停一下两寨纠纷如何?”
王宁缘何成为葫县官场上的不倒翁?自有他的为官之道,似这等一旦处理不好就会砸在自己手里的事情,既有更大的个子顶着,他才不会主动揽在自己身上,马上摇头道:“下官只是负责民政,两寨相争,起于天灾,如今已经发展成了械斗。下官老朽,如此奔波,身体吃不消,职责上也有逾权之嫌,不妥,不妥。”
叶小天心想:“高涯和李伯皓不是与大亨联手成立了‘罗李高车马行’,跑驿路运输么,怎么两人居然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一见王主簿推辞不去,叶小天便主动请缨道:“县尊大人,王主簿既然身体不适,不宜攀山越岭,那下官愿往……”
叶小天还没说完,花晴风的眉便皱了起来。徐伯夷一见,霍然站起,朗声道:“我去!”
叶小天向徐伯夷望去,徐伯夷一脸正气,慷慨激昂地道:“葫县百姓已受天灾,岂可再受人祸肆虐。既然两寨争水,已然发展成械斗,徐某掌管本县司法刑狱,正该出面调停解决!”
徐伯夷现在对叶小天执行的就是全面的“坚壁清野”,让他无可用之人,无可作之事,直到彻底架空,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傀儡,那时便可任他摆布,岂肯给叶小天做事的机会。
况且徐伯夷刚到葫县,以前在葫县的名声又不好,急需一个机会树立自己的威望和地位。双寨械斗固然是个麻烦,但风险之中也有着莫大的机遇。他对自己的能力还是信心十足的,相信他能调停得了两寨的纠纷,因此截在叶小天前头,争着处理此事。
花晴风一听他肯出面,欣然拍板道:“好!此事就由徐县丞全权负责!”
作为花晴风的枕边人,苏雅算是最了解他的人了。诚如苏雅所言,花晴风最欠缺的就是独挡一面的勇气,遇事总想缩在后面,怂恿或授意他人出面。
即便是这一次,他清楚地意识到高李两寨的纠纷一旦处理不好,后果将不堪设想,作为葫县正印官一定要负全责,他还是没有主动出来解决此事的勇气。
他想让王宁主持其事,王老狐狸又岂会替他承担?叶小天主动请缨,花晴风又不大情愿。叶小天惹祸的本事他很清楚,他更忌惮叶小天喧宾夺主的能耐,所以徐伯夷一出面,他立即答应了。
在花晴风看来,徐伯夷才是他最可靠的盟友。徐伯夷不像王主簿那般老谋深算,而且在本地也不像王主簿一样有相当的根基,同时他又不像叶小天一样做事不按常理出牌、不理会官场规矩,是最好控制的一个人。
叶小天既是关心高涯和李伯皓两人,也是真心想为百姓们做点事,他倒不是想通过此事来对付花知县和徐县丞。花晴风不愿让他出头,叶小天只好作罢。
徐伯夷正气凛然地道:“事态紧急,下官带人连夜入山解决此事!”
当即徐伯夷便点了七八个捕快,他不是不想多带些人去,问题是他就算把三班六房的人全带去,如果真要是动起手来,他们也是送菜。莫不如简从便服,倒能显出自己的气魄来,一旦事成,便能传一个“单刀赴会”的美名。
叶小天见状也起身告辞,出了客厅,见苏循天正等在那里,如今他是卫门官,自然不必跟着徐伯夷入山。一见叶小天出来,苏循天立即迎上来,含笑道:“我该称你一声艾典史呢还是叶典史?”
叶小天笑起来:“姓叶也好,姓艾也罢,我就是我,你就是你,咱们还是咱们!”
苏循天欣然道:“不错!咱们还是咱们!”
两人的手用力握了握,叶小天道:“这里说话不便,我先回去。两日后,你把老兄弟们找来,我做东,请你们吃酒。”
苏循天咧嘴一笑:“得知大人要回来,兄弟们都开心得很,早就准备为大人接风洗尘了。只是我们也知道大人现在的身份和我们应该是不认识的,不好立即为大人接风,这宴席只好押后。三天后如何?到时我们为大人摆酒接风,还是老地方,‘太白居’!”
叶小天微笑着点了点头,不再与他多说,举步走了出去。
叶小天回到自己住处,一推院门儿,院门儿应声而开,原来早就给他留了门的,叶小天不由会心一笑。
他还以为瑶瑶已经睡了,不想吵醒了她,所以放轻了脚步。到了正房门口,看见门缝里有灯光透出,叶小天轻轻推开房门,一看房中情形,不禁目瞪口呆。
这房间可不像大户人家那么宽敞,一张宽阔豪绰的架子床已经占去了房间一半的空间,再加上屏风、桌椅、马桶区,中间就剩下两步就能迈出去的地方了。而就是这么一点空间,居然还塞了一张椭圆形的浴盆。
瑶瑶喜滋滋地道:“小天哥哥,锅里还有热水呢,你要不要洗澡,我给你搓背。”
叶小天吓了一跳,赶紧道:“今天不洗了,很累,咱们早点歇了吧。”这时叶小天才发现瑶瑶穿着一套家居的小衣衫,头发微有湿意,小脸白里透红,想是下午已经沐浴过了。
听到叶小天的回答,瑶瑶乖巧地答应一声,从浴盆旁边斜着身子蹭过去,踩着脚踏,把一双小鞋子脱掉,摆好。爬到床上盘膝坐下,脱下一双雪白的步袜儿,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尾一边。又脱去外裳,解开头发,只着小衣,赤着脚丫儿跪坐在榻上,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叶小天。
叶小天道:“好啦,到里边去,早点睡觉。”
瑶瑶认真地道:“不可以的,哥哥才要睡里边。”
叶小天道:“你还小,不算犯忌。你身子轻呀,睡在里边,就算从哥哥身上爬过去也是轻轻的,不会吵了哥哥。如果哥哥睡里边,睡得迷迷瞪瞪,万一起夜的时候压着你,多疼啊。”
瑶瑶歪着小脑袋想了想,似乎认同了他的说法,于是微笑着点头答应,爬到里边躺下,拉过被子盖在身上,一双动人的大眼睛依旧眨呀眨地看着叶小天。
叶小天道:“睡吧!”转身吹熄了灯,摸黑爬上床,这才脱去外裳钻进被窝。
次日一早,叶小天醒过来,睁眼一看,昨晚睡觉时老老实实的瑶瑶已经翻了个身,一条胳膊一条腿搭在他身上,小脸红扑扑的睡得正香。
小孩子发育得快,瑶瑶跟着他的这两年明显长高了,也更加漂亮了,乌黑的头发,圆嘟嘟的脸蛋儿,眉目如画,肌肤吹弹得破,呼出的气息香香的还带有甜味。
叶小天离瑶瑶的小脸近在咫尺,闻着她的雌性气息,忍不住在幼女的嘴唇上轻啄了一口,软软糯糯的娇嫩可口,那种感觉非常奇妙。
“这小人儿,有一天会长成一个大姑娘呢……”叶小天忽然神游了一下,但是他马上就收慑了自己的精神:“别胡思乱想,她还是一个小丫头,阿弥陀佛,罪孽深重啊……”
叶小天转念一想,两人的夫妻名分几乎闹得天下皆知,瑶瑶将来终归是自己的女人,那自己怎么轻薄于她也不为过。只是,天下有这么小的童养媳么?何况还是自己亲手将未来的老婆养大成人,这种“小萝莉养成计划”还真是很有诱惑力呢。
一想到眼前的小美人坯子自己唾手可得,叶小天不由得心驰神往:“小妮子,快点长大吧,哥哥会和你玩很多有意思的游戏,让你享受到越来越多的快乐……”
叶小天赶到县衙的时候,典慈等几个胥吏已经到了。
典史主管缉捕、监狱事,相当于公安局长兼监狱长,同时文仪出纳、请领办公用品以及钱财出纳都归他管。这个时代分工不像后代那么细,通常一个官员都要兼着许多职务。
比如县令负责全县赋税征收、决断刑狱、劝农稼穑、赈灾济贫、文化教育、祭神祭孔等。县丞作为他的副手,则主要负责全县的文书、档案、仓库、粮马、征税,同时负责政法口的监督与管理。而主簿则负责全县民政,主管全县户籍、文书办理、户政事务等等。
整整一上午,来找叶小天的都是领办公用品,没有一件关系到缉捕监狱的案子。
叶小天疑惑地抬起头,注意到胥吏们躲躲闪闪的目光,渐渐明白过来:“先架空我的人,接下来要架空我的权了!”
叶小天若无其事地道:“本官除了文仪出纳,还掌管缉捕、监狱事。今儿快一上午了,还没有一件关乎缉捕和监狱的事情,莫非本县治安已经到了路不拾遗的地步?”
典慈讪讪地道:“哦!这个……不是……咳!是这样,大人,您没到任之前,县丞大人下了手谕,吩咐但凡关系到缉捕、监狱等司法事务,必须报到他那儿去。如果没有县丞大人签署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处断,违者严惩。”
叶小天依旧若无其事,仿佛打的根本不是他的脸,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他这样的态度,反而令典慈有些不知所措了,赶紧解释道:“大概是因为大人您当时还未上任,县丞大人才有此吩咐。只是如今县丞大人还未撤销命令,卑职……”
叶小天微笑着点点头:“我明白,我明白!县丞大人这道命令,是手谕?”
典慈道:“正是!”
叶小天道:“把手谕取来我看!”
典慈赶紧翻开一份簿册,取出一张盖了鲜红大印的公函,双手奉于叶小天。
叶小天拿过那份盖有县丞官印的公函,随意地浏览了一下,轻轻一折,揣进了袖筒儿。
典慈不安地道:“大人,这……这正式的行文,应该归档……归档……”
叶小天微微一笑,道:“本官自然明白。放心,丢不了,过两日,本官便会交还。”
叶小天明白,徐伯夷定是早有主意,利用他对司法的直管之权,强行剥夺了他最重要的职责。若是向这些下人小吏们发难,只能是自取其辱,失了风度。
正常情况下,他们听命于职位更高的人很正常,总不能指望每一个人都能像苏循天、李云聪、周班头他们一样,他们那些人和自己是并肩打出来的交情。而现在分到他身边的全是一些五十出头,即将回家养老的胥吏,很难豁出前程跟着他同上司做对。
老卢头正扫着院子,一见叶小天立即站住,恭谨地道:“大人!”
叶小天点点头,正要从他面前走过去,老卢头忽然小声道:“大人,小老儿知道你是谁!”
叶小天一下子站住了身子,转身望向他。老卢头笑眯眯的,脸上有种小孩子般的得意:“大人回来,小老儿很开心。县令和县丞为难大人,小老儿也看得出来,他们能比孟县丞和齐木更难对付?大人您早晚能斗垮他们!”
叶小天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举步向外走去。老卢头儿笑眯眯地看着叶小天的背影,举起扫帚轻轻一挥,扫去了叶小天踏出的脚印……
叶小天领着瑶瑶和毛问智在城里转悠,举头一望,忽然眼前一亮,便带着他们上了山。
这葫县半山半谷,城在山中,城中有山,地形与中原大部分城阜都不同。这座小山不是很高,但是在县城里已是唯一的高山。半山腰上有一处土地庙,就是当初叶小天刚到葫县,被县衙扣下全部银钱赶出来后寄住的地方。
叶小天举步上山,发现最近虽然干旱少雨,可山上那条小溪依然还有水流潺潺。叶小天走到半山腰处那座破败的土地庙前,回首向山下望去,葫县大半都落入眼底。
县衙就在山脚下,从此处看,整个县衙三个大院落的前后布局一目了然。叶小天笑起来,对瑶瑶道:“咱们把房子建在这儿怎么样?”
瑶瑶欢喜地道:“好啊,人家以前在这儿住过呢。”
叶小天指指点点地说道:“从那儿到这里建一道围墙,把那片岩石和那片竹林全都包括在内。前边那条小河也要圈进院子,让活水从院中留过。这座土地庙位置最正,把它拆了,宅子就以此处为中心……”
毛问智听了咋舌不已地道:“大哥,你……你这是把大半座山都圈进去了啊。”
叶小天道:“嗯,占地大小没关系,只要建筑上不逾制就行。”
毛问智挠挠头:“行,反正大哥你有钱,你就是把整座山都改成你家菜园子俺都没意见。就是……就是这么大的一片宅子,怕不得两三年才能建好?”
叶小天微笑道:“哪能那么久?要想快,自有快的办法!”
叶小天说着,目光已经盯向从山上流下的那条溪流。一个头戴竹笠、身背猎弓的少年,正挽着裤腿儿,顺着溪流走下来。他手中提着一口狭长如柳叶的长刀,信步而来,只是偶尔刀光一闪,便有一条肥鱼裂水而出,被他随手一扬刀,便落进身后的背篓中——云飞来了。
“大哥,拿回去尝鲜!”华云飞走到叶小天身边,右肩一低,沉甸甸的鱼篓便滑落到了叶小天脚前,他这才一扬头,露出竹笠下那张笑脸。
瑶瑶欢叫道:“云飞哥哥!”
毛问智惊喜地道:“哎呀娘吔,是你小子!俺还琢磨呢,你小子藏哪儿去了。”
叶小天道:“你来得正好,这件事你去办最合适。”
叶小天把准备建宅子的事儿对华云飞说了一下:“冬天年纪大了,眼神又不好,再没有比你合适的人了。你就往生苗禁地走一遭吧,告诉他们,我要在这盖房子,叫他们派人来!多派点人手,我需要尽快建好!”
深山老林里边,确实没有比华云飞更合适的人了,他只要是去过一次的地方就一定能再找得到。听完叶小天的话,华云飞欣然应允:“好!我这就去!”
华云飞倒也干脆,二话不说立即上路。只要有一弓一刀在手,在丛林之中他就不怕没有吃的,别的自然也不用带。
生苗禁地的所在其实并不远,它处于葫县和铜仁之间的崇山峻岭之中。只是因为入山的道路难行,生苗又不惯与外界接触,所以外面的人轻易不敢入山。
华云飞只用了两天半的时间就赶到了蛊神教总坛,把叶小天的吩咐对各位长老们一说,众长老一听大喜过望。他们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多派些人随尊者游历天下,又担心限制了他的自由,会激怒这个桀骜不驯的尊者。如今听说尊者要在这么近的地方盖房,看来是不会远走了,这可不是一件大好消息么?
当下众长老就向九峒八十一寨发出号令,说尊者要建一座府邸,要求各峒各寨出人出力。
各寨一听为尊者盖房子,他们一砖一木地盖好的房子,是给尊贵的侍神大人居住,这是何等的荣耀、莫大的功德啊!登时,九峒八十一寨群起响应,仅仅一天,从附近村寨赶来的生苗青壮和年轻妇女就达到了一万多人,第二天又增加了三倍。
华云飞大惊失色,带这么多人出山,像话么,这是盖房子还是要造反?华云飞再三推拒,众长老也觉得数万人马有点多,毕竟不是盖蛊神殿这样的超级大宫殿。
可是想让人回去,那些生苗又有哪个肯走?最后众长老不断调停,确保每个寨子都有人参与,又紧急下令各寨停止输送劳力,经过一再裁减,终于把人数压缩到了八千人。
八千生苗,在华云飞和哚妮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地出山了!
赵文远赴任之后,这驿丞的小日子过得还是蛮惬意的,除了守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而且挂着他女人的招牌,却看得吃不得,其它方面几乎没有什么难心事儿。
赵文远当初以为自己艳福不浅,潜清清会自愿雌伏于他的胯下,没想到潜清清对他不冷不热。他有一次酒后想霸王硬上弓,却被潜清清伸手抓住了下体,几乎将他的睾丸捏爆。从那以后,赵文远畏之如蛇蝎,再也不敢有非分之想。
赵文远手下有马八十匹、驴六十头、牛三十头,轿夫八人,驿卒两百一十人,此外还有护路军卒一百二十人,在葫县算得上一方诸侯了,大权在握,自然逍遥。
不过对于杨应龙交待的任务,赵文远一时却还没有什么进展。
上一任葫县驿丞是朝廷派遣的,可是这一次却任用了有播州背景的赵文远,实不知朝廷大佬们出于何种想法。对于这样的重要职位,他们在任命之前不可能不对赵文远做一番调查,而赵文远的出身来历并不难查。
赵文远目前正在熟悉驿站的运作和培养一些心腹部下,然则作为驿丞,要插手驿站之外却与驿路关系密切的事情却很困难。
因为驿路运输中有大量的车马行参与,而这些车马行大都背景雄厚,至少不必依附于他一个小小驿丞。他的职责只与朝廷有关,对于葫县路段车马行的管理,属于葫县职权。
赵文远背着手在花厅中踱来踱去,愁眉紧锁。
潜清清带着一个小丫环从后边走出来,看样子要出门。一见赵文远心事重重地踱着步子,潜清清不屑地撇了撇嘴,说道:“你才刚刚上任,以后的日子还长,现在愁什么?”
赵文远没好气地道:“清清姑娘,赵某可比不得你。杨天王面前不是只有我一个可用之人,家父也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他们给了我这个机会,我若不努力就会令他们失望。他们失望,我就会失去所有。”
潜清清好看的眉毛轻轻挑了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我就不需努力做事?”
赵文远揶揄道:“你当然需要啊!不过不是需要努力做事,你是女人嘛,哈!”
潜清清眉梢一剔,勃然大怒。但她没有发作,怒气上脸,忽然化作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睇着他悠然道:“奴家就算是一只灰麻雀,可就是不愿意栖在你这根枝上,你能把我怎么样?”
赵文远顿时气结,他还真不能把潜清清怎么样。潜清清并不是他的部下,是杨应龙派来配合他做事的,为了掩饰身份对外声称是他夫人。可杨天王并没说过潜清清一定得陪他上床,难道他能为此事跑去请示杨应龙?
潜清清见他语塞,得意地一笑,挺起胸膛,像只骄傲的孔雀似的往外走,走到门口忽又站住,对赵文远道:“如果你嫌等机会太慢,何不自己制造一个机会?”
赵文远咀嚼着潜清清的话,眸子渐渐亮起来……
潜清清点了几个驿卒,由贴身丫环陪着进了县城。驿站里都是男人,她从贵阳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个丫环,后宅里一应事务只靠一个丫环可忙不过来。于是潜清清先找到人牙子选了四个本地出身、家境清白的老妈子和丫环,让她们陪着去十字大街采买了一些日常女子需用之物,又买了两匣糕点和一罐糖饴,想去县衙打听一下叶典史的住处,以便探望瑶瑶。
潜清清来到葫县的主要目的,除了居中策应、传递消息,就是与叶小天保持一定的联系,尤其是和瑶瑶保持一定的联系。在路上,潜清清与瑶瑶同车,已经同这小丫头建立了良好的关系,瑶瑶对这位清清姨很有好感。
潜清清赶到县衙门口,将下巴轻轻一扬,指使一个驿卒上前询问叶典史住处。
那驿卒刚走上前去,突然有三四个捕快狼狈不堪地跑来,将他撞到一边,闯向县衙大门。
这几个人鼻青脸肿,显见是被人重殴了一顿。几个人一边跑,一边大喊:“快禀报知县大老爷,县丞大人被……被李家寨的人给抓起来了。快!迟了恐有性命之忧啊!”
花晴风听说徐县丞被李家寨扣住,顿时呆若木鸡。自从叶小天弄死县丞孟庆唯以及葫县第一大恶霸齐木,花知县已经很久没出现过这种泥胎木塑般的状态了。
徐伯夷是进山调停的,缘何被李家寨给扣起来了呢?说起来徐伯夷还算谨慎,入山后先会见了正带人围困李家寨的高家寨一众人马,听高老寨主诉说了两寨械斗的前因后果之后,又到李家寨了解情况。
徐伯夷弄清原委,便把两位寨主召集到一起,提出均分河水。按两寨人口的多寡来分,高寨主不肯答应;按照两寨所拥有的田亩户数来分水,又遭到了李家寨的坚决反对。
徐伯夷好言好语,费尽唇舌,始终无法拿出一个令两寨百姓都满意的方案。
徐伯夷的好脾气渐渐耗尽,眼见两位寨主得寸进尺,便想利用官威杀鸡儆猴,先把涉案人员控制住,震慑一下双方村民,然后再讨论用水问题。
他抓的人中却有一个李伯皓,那可是李寨主的亲生儿子,李寨主如何肯答应?再说如果高家寨不截断河水,李家寨会去械斗么?
徐伯夷铁面无私,李寨主勃然大怒,立即命人把徐伯夷抓起来,把那几个捕快打了一顿放出山来,传话说要葫县县太爷给他们李家寨一个交待,否则他们就要直接向朝廷讨公道。
花晴风一听“直接向朝廷讨公道”,就像一瓢冰水从头泼到了脚,不知他们如何向朝廷讨公道。花晴风六神无主,赶紧吩咐人道:“快去,请王主簿来商量事情。”
片刻功夫,那衙差回报:“主簿老爷家里有事,已经离开衙门了。”
花晴风把牙一咬,又吩咐人去王宁家里唤人。结果差官到了王府一打听,家人说四夫人患了急症,葫县没有良医,王主簿已经带着四夫人急急赶赴铜仁府请名医诊治去了。
差官回到县衙一说,花晴风只气得七窍生烟:“这个老混蛋!这只老狐狸!”
花晴风在二堂转悠了半晌,无奈只得吩咐道:“去,请叶典史来,本官有要事与他商量。”
差官又去了前边典史房,不一会儿回来禀报:“老爷,典史老爷说,如果老爷这里需要文仪用品,只管遣人吩咐一声就是,县上财政再拮据,也不致让大老爷您这里连文房四宝都有了短缺。至于其他的事么,由于县丞大人早已发下吩咐,典史老爷统统做不得主。既然是要事,典史老爷可不敢应承,以免误了大老爷您的大事,还是请大老爷您自行决定吧!”
那衙差原本就是典史房的人,被花晴风抢在叶小天到任前紧急调开,所以说话阴阳怪气。花晴风听得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混帐!本县召他议事,他敢不至?”
那衙差慢吞吞地道:“典史老爷还说了,如果县太爷大怒,请小人回禀县太爷,在其位而无其权,便如不在其位。不在其位而谋其政,便是乱序逾法,故……典史老爷不敢领命!”
花晴风气得两眼发直,一屁股坐到椅上。那衙差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讥诮之意,躬身道:“大老爷如果没有别的吩咐,那小人退下了。”
花晴风也不理他,怔忡半晌,慢慢抬起头来,目光之中射出坚毅的光辉,沉声自语道:“做官第一要义,便是坚忍。我忍!徐图自强而矣!你不来见我,我去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