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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仲秋时节。我住进一家中档酒店,决心闭关一星期,拿下一部长篇小说的初稿。

  这部小说断断续续写了一年,颇费心力,收尾卡壳。问题出在写作环境不理想。我白天上班,晚上居家码字,书房的气味、摆设、免不了的来电等等阻断了文思。摆在我面前的选择是:要么放弃,要么换个环境,否则永远完不成。

  我选择后者。

  新潮作家喜欢炫家外写作,咖啡馆为首选。典型的美妙场景:落地窗外的河流,河对岸的城堡,城堡阳台上两个拥吻的俊男美女。我不以为然。景色太美容易分神。我决定移住离家不远的酒店。

  酒店地处一座游乐场为中心的小商圈,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地中海风格,服务台背后有一只长玻璃柜,里面摆了三座葫芦形大瓷瓶。我问服务人员,这些是不是中国古瓷?他们说不清楚。瓷瓶显然比较名贵,否则老板不会加锁。老板估计是东方人。

  酒店套房面积大,带小阳台,天花板高,大床大写字台大椅子,适合写作。我只带一些简单随身物品。那幅装着24X33春宫图的画框靠在墙上,我随时从中汲取灵感。

  酒店设有餐厅,送早餐。第一个早晨我六点起床,熬到六点半直奔城堡式餐厅。食客多为银发族,衣着考究。我喝了咖啡和果汁,吃了烤饼和香肠。十分钟后,身体严重感觉不好。回到客房,半天敲不出一个字。中饭没吃,晚餐靠麦当劳打发。一天下来,几乎一事无成。

  第二天,我换到街角的IHOP吃薄烤饼和橙汁,再带一大杯咖啡离开。这一小变更,打通我的思路,一气能写几小时。中间休息,我像放风的囚犯,在房间里踱步五十个来回,然后伫立于小阳台,看远处风景,看楼下行人。

  晚餐在一家韩国烤肉店吃,自助型,各色肉吃到饱。吃完之后,我混迹于行人之中,自在逍遥,看够人面,整理思路。上床后,我读瑞典作家写的私人侦探小说,边读边推测案发后的发展和真凶。读个二三十页,读出瞌睡,倒头便睡。

  第四天,我带手提电脑从四楼下到大堂。大堂中央摆了几组沙发,我挑西南角靠窗的单人沙发坐下,准备修饰最后一章的段落。偷情的男女主人公乘坐游轮,作为分手之旅。他们预订了一间海景舱位,双人床难以想象的小,两人不得不侧睡,不小心会翻下来。舱位的空调力弱,他们大汗淋漓,索性脱得精光。男人说,热啊,我恨不得跳海喂鱼。女的说,喂鱼不如喂我,睡吧。

  接下来是一段炽热的激情:

  她侧身而睡,我从后面抱紧她,阳具抵住她的屁股,右手在她的腹部乱摸一气。她说,热死了,离我远一点。我的阳具冲开她那两爿臀肉,上下游动,说,我想,它不想,你说,咋办呢?她抬起左腿,调整臀位,反手握住我的阳具,毫不吝惜地套弄,说,滚烫滚烫,看你能嚣张多久。我连忙收腹,哀求道,别,泄太快对谁都不好。我移开几寸,她抓住阳具不放,拽至自己阴部的入口,说,你不是要跳海吗?这儿,往这儿跳,淹不死你……

  我想表达女人春水横流,但不满意“嚣张”和“淹不死你”之类的用语,嫌它粗俗。思路卡住,我抬起头,习惯性地左右张望。我所处的位置,没有人可能看到我的电脑屏幕。处在人来人往的酒店,写着少儿不宜的情色文章,世上不会只有我有这种雅致吧?

  坐了不到半小时,一位三十来岁的高个白种女人走过来,问是不是可以坐在我旁边的双人沙发上?我挺直身子,说,当然。这儿的地盘归你。

  女人小心地坐下,小心地拉齐勉强盖住膝盖的连体黑裙。她的光腿像白雪公主,摸一把,恐怕像摸到雪花。她从黑色手提包里取出厚厚一叠纸,飞快地阅读,手中的圆珠笔不时写点什么。她的头发乌黑,眉毛细长,鼻子坚挺,微微凸出的脸颊略施粉黛。

  我猜想,她八成是职业妇女。经商的?不太像。律师?有点像,但眼睛不够犀利。会计师?有点像,但以内向着称的会计师敢出门办公吗?她不像住店的客人,应该是访客。访谁呢?八成有个男人出现,那个男人……

  我心里暗暗叫苦。想象力丰富本是写小说的基本功,此时野蛮生长,时机不对,弄得我自己的活儿干不完。我开始后悔下楼。

  她打开手机,点了几个字,端详一两分钟再合上,轻叹一口气。过几分钟,她重复这一串动作。我转而对她发生兴趣。她不是单纯的访客,后面定有故事。

  一对老人托着笨重的大箱,脚步不稳地朝服务台走去。我和那位女性同时抬头,目光追随着老人,然后,我们的目光交集。我不无尴尬。我的眼睛几次三番在对方身体来回巡视,同时张开想象的翅膀,实属冒犯。她大度地笑了笑,说,来加州旅游的?

  我说,不是,我是本地人。

  她放下笔,说,我猜也是。

  我来了情绪。她也在琢磨人!我问,怎么看得出来?

  她的手上下比划,说,没穿运动鞋,没穿T恤衫,没有带智慧手机。

  我打量自己:合时令的秋装,上次从赌城酒店带回来的棕色拖鞋。没错儿,不是游客的行头。

  她说,我们这儿是秋天,很多外州来的游客,特别是寒带来的游客,才下飞机就嚷嚷,太热了,怎么跟夏天一样?办完手续,就是赶紧给智慧手机充电,换上短裤T恤,一头往街头奔。几分钟内,他们的自拍照填满各自的社交媒体圈。

  乖乖,高手到处有哇。我由衷地说,你太有洞察力了。

  此刻,我很想知道她的来历,问,Ok, 你自己呢?

  她正要回答,我举手阻止,说,让我先猜猜?

  她说,不会太难,我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人。

  我说,你是本地人?

  她点头。

  住附近?

  她点头。

  我说,你是访客。要见的人已经迟到,你最多再等十分钟,如果那个人不来,你将离开,而且不会再约。

  我停下,看她如何反应。她忍住不笑,说,继续,继续。

  我说,那个人很重要。哪方面的重要呢,不是事业上的,是个人感情上的。你并不是非见不可,但是,如果放弃,你心有不甘,因为……

  我小心地观察她的脸色,说,因为,你们交往的时间不短,因为,你们不想让交往公开。告诉我,我猜测的方向大致正确?

  她身子往后一倒,响亮地笑着,膝盖上的那叠纸滑落,飞散开来。我站起身,为她收拾,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让你见笑。

  散开的纸张是选择试题试卷,上面的红字是她的批语。她,原来是老师。

  我重新坐定,说,我的想象力有点缺乏管束,冒犯到你的地方,请你别介意。

  她把试卷码齐,拉平自己的裙子,说,一点也不。你是个有趣的人。见到谁都这么海阔天空?

  我抿一抿嘴,说,差不多。天空中飞过两只小鸟,我会猜测它俩的前世今生。

  她瞪大眼睛,说,那是另一次元的想象力。我很想听完你对我的猜想,比如,我跟谁交往,为什么我不舍得一刀两断。为什么十分钟是我的忍耐极限。我有那么难相处吗?

  说完,她笑得弯腰,双手牢牢护住试卷。我跟着笑,架在膝头的手提电脑微微颤抖。我及时说,如果你时间许可,我请你喝一杯?

  她望了望试卷,犹豫地说,这个……

  我站起身,说,星巴克就在路这边,两分钟步行。怎么样?

  我们走进星巴克。店内几乎坐满,我们的到来,引起众多的注视,几乎都集中在她身上。我们在靠窗的位子坐下。我点了大杯的玛琪雅朵,她点了中杯的焦糖星冰乐。我纳闷,女人一般见糖就躲,焦糖星冰乐可谓重型糖弹,她不怕胖?瞧她的身段,偏廋。挨着坐,能见到她脸上的点点雀斑。

  我们的咖啡做好,我到柜台领取。往回走的时候,她的目光一直追随我。我坐下来,对她说,你在对我做同样的猜测游戏?

  她说,嗯哼。不过,等我先享受咖啡吧。

  她将指尖压入咖啡,搅动一下,点到舌头上, 然后喝一口。来回几轮。她的舌尖灵活自如。我愿意缩小身子,在那儿久久逗留。

  我们互作介绍,我叫丁东。她觉得有趣,说,“叮咚”的那个叮咚?

  我说,听起来一样,意义大不同。中国字很多发音一样,写出来才显出区别。

  她说,你有英文名字,还是可以叫你“东”?

  我说,叫“东”吧。

  她叫斯卡亚--优雅、独特的名字,在附近的社区学院当英文老师,批阅的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文学的试卷。她是这家酒店不住宿的常客,充分利用这儿的设施。今天,她跟一位同事交涉,请同事代几天课,同事一会儿答应一会儿反悔,让她很头痛很分心,不时查看手机。

  她说,我希望你的推理正确。我真希望等待一个人,最好是帅得不行的男人,已婚,两个孩子,一个练剑术,一个练马术,客厅的大柜堆满小孩获得的奖项。老婆呢,哼,老婆,我不关心她忙些什么。有一点,她怎么可以容忍老公出去偷情,而且跟一位可怜的英文老师?

  我脸带尴尬,说,我懂,我编得不尽人意。

  她拍拍我的手臂,说,没关系。你是做哪行的?别告诉我,你是私人侦探吧?

  我告诉她,我正在写长篇小说,写到紧要关头,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本来我可以在房间坐,只是思路不顺畅,换个地方打通一下。

  她说,哦,你是作家。

  我说,不完全是,业余写作。

  正在写什么?

  我犹豫片刻,说,写一个中国学生留学美国,历尽磨难,终于成功的故事。

  我不能实话相告,我写情色小说,目标:成为当代【金瓶梅】。跟古版的【金瓶梅】一样,写情色,更写市井和时代。我畅想,作品问世,往好里想是名利双收,往坏里想,带上“写黄书的那位”的帽子。我不在乎后者。苟活到今天,从来不向往德艺双馨。

  她说,那会很有趣。你是中国人?

  对。

  可惜我不懂中文,不然,我可以拜读一下。

  我说,我先写中文,后写英文,准备出中英文对照版。出版社建议的。

  你已经有出版社了?

  对,我很幸运,已经拿了一小笔预付款。

  她没有接下去。

  窗外,一位少女站在以摇滚乐为主题的餐馆门前。长腿超短裙,人字拖,吊带背心烘托高耸的胸部。棕色长发飘逸,水瓶压在额头。一位穿白色短裤和白色无袖衬衫的年长男子走近,从后兜掏出一样东西,可能是地图,可能是别的什么,在女孩前停下来,做研究状。我怀疑,他假装在看地图,实际在偷看女孩。女孩似乎不知,拧开水瓶盖,大口地喝,漏网的几滴水滑下,滴到吊带背心,湿润她的胸部。

  我期待好戏。可惜没有。他们交集的时间不过十来秒,朝着不同的方向赶路。

  斯卡亚也注意到了。她说,一幅可爱的画面,不是吗?

  我说,嗯。

  我想起什么来,问,你是英文老师?

  她说,对呀。

  发表过作品吗?

  她嘴巴一抿,说,没有,从来没有。高中报纸上的影评不算。我喜欢读小说,可以大段发表评论,一旦自己写,满脑子别人写过的东西,一行字改一天,觉得可以改到完美。尝试多次之后,我接受失败。我没有创造性的大脑。没有,一点都没有。而且……

  她转动眼睛,做一个苦脸,说,女人想要写小说,她就必须有钱,还得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钱呢,要年入500镑,房间呢,还要能上锁。

  我接上去,说,伍尔芙的名言。

  她睁大眼睛,说,你行,知道伍尔芙。

  我说,500镑好理解,表示财务自由,有闲情逸致写作。房间为什么要上锁,我不理解。

  她说,表示空间自由,可以全副心思写作?

  我说,也许吧。或者,挡住男人的侵犯?有文采的女人总会引人注意。

  她没接话,只是笑笑。

  我说,好消息是,你已有教职,不必写文谋生。

  她挤出笑容,说,我佩服所有的专业作家,谋生的确不容易。说到我的教职,非正式编制,处在教师鄙视链的底部,薪水低福利少,每逢州政府钱不够,学校考虑省钱,最先砍下的斧头就落在我们的头顶。我常想,不当老师,我可以做什么养活自己?

  我乘势说,我有个想法,你先听听看。

  英文不是我的母语,能够写英文,但无法达到原汁原味的境界。我估摸,我写的小说因为成人内容,在华文世界的发行很受限制,在美国发行不是问题,希望引起较大的注意,英文的成色一定要好。我给她讲的想法是:帮我把关英语,前期给她一定的润饰费。如果小说的销路不错,我将追加费用。为此,我愿意请律师起草一份协议。

  她很感兴趣,说,可以。我本来就喜欢读小说,有关中国人的书倒是读得不多。我愿意帮助你,帮助你取得成功。当然,我知道,不管作家怎样努力,成为畅销书的几率等于中彩票。费用嘛,我们再商量。可不可以这样,你把写出的章节让我先读,我看看能不能胜任你的邀请。

  我说,谢谢。不过,有必要申明在先,我写的小时不是通常意义的小说。

  她问,灵异还是穿越?

  我说,都不是。我对灵异或穿越无法把握。我的小说,偏重情色,不知道你……?

  她喝了一口咖啡,平静地说,我完全没问题。我不是修女,坦率地说,我读过不少成人内容的书,打初中开始。坦率地说,好的成人小说少而有少。我希望,你的小说属于那部分的精品。OK,再加一句实话,你的长相恐怕能给销路加分。

  我大受鼓舞,差点跳下高脚椅,给她一个拥抱。美国女人就是好打交道,直来直去,不藏不掖,一杯咖啡定乾坤。

  我打开手提电脑,说,给我一下你的电子邮箱,现在我就发一章给你。

  她报了邮箱。我打开小说的文件夹,滑鼠上下游动。中文部分我写了二十章,英文部分写了七章。第一章是铺垫,第四、第五章进入主题,带有大量床戏。我掂量着,先给她发哪一章?她凑近,指着文件夹中的中文标题,说,那是汉字吧,真漂亮。可惜,我读不懂。

  我改变主意,说,你没带电脑,发过去一时读不到。要不你现在选一章试读?

  她皱皱眉头,说,这儿?就在这儿?

  我胆子大起来,说,或者,我们上楼,上我的房间?

  我们四目相视。她爽快地说,主意不错,为什么不?

  走到酒店的电梯边,她的手机鸣响,她打开,飚出一个脏字。她说,对不起,我临时有事,不能上去。你把文章发给我,我一定认真读,一定尽快给你答复。

  不等我答复,她转身,飞快走出酒店。

  我认为,她改变想法,编一个借口而已。我倒不十分沮丧。美国女人再直爽,再开放,有几个正经女人会随随便便跟一个不知底细的男人进酒店房间?虽然我问心无愧,虽然我并没有非分之想。

  吃过晚饭,街头闲逛之后,我想了又想,把第一章发给她。我不指望她会回复。简短的留言中,我提供自己的真实姓名和Linkedin账号。我诚实待人,希望她放心。

  我坐在书桌边,写不出一个字。下楼到健身房走了半小时跑步机。洗完澡,躺床上,头一回觉得床太大,房间太大,一个人用近于奢侈。如果,有个温软的女人陪伴在侧,那会是何等境界?

  一位长相酷似斯卡亚的工作妇女飘进房间,旁若无人地脱衣服。先是上衣,后是乳罩,她弯腰脱裙子和鞋子,她的乳房自由地摆动。内裤褪下,她裸露的阴阜显露出来。

  她面对镜子,检视自己,发出低声的叹息。

  我想安慰她:你长得挺可爱的,叹息什么?

  她扯一块毛巾了擦身子,说,跟我来。

  我跟她走,她回身把毛巾递给我,拧开浴缸的水龙头,我先进去,她跟进,坐在我的双腿之间,背对着我。浴缸里上涨的水不够热,她各个部位的景致让我浑身发烫。

  她调整水龙头,然后靠在我怀里休息。我慢慢地抚摸她,她的乳头在我的手指下变得坚硬,我的阳具也在她的背部变硬。我还不着急采取行动。

  她突然说,你不觉得冷吗?

  我说,有一点。不过,我有办法让我们马上热起来。

  她回转身,灼热的眼睛恰似火炉,说,我也这么认为。

  她霍地站起来,带起的水花撞击了我的双眼。她说,跟我来。

  她冲向大床,我追她,不小心绊到什么,咚地一下跌倒,彻心地痛。

  然后,我醒过神。原来是南柯一梦。

  我拉开房门,想出去走走,听到中庭院中椭圆形—更像一个吹出的大气泡—游泳池的喧闹。低头细看,池中有十来个男女,划水聊天,把小泳池填得满满。我改变主意,不出去,就在这儿看人,主要看穿泳衣的女人,白花花的肉体,不看白不看。

  我从房间拖出一张椅子,端着从小冰箱取的罐装啤酒,舒舒服服坐在护栏边。我住四楼,现在已过旅游旺季,这层楼的客人最少。戏水的人渐渐变少,一度只剩下两位女性。我在高处隔得远,仔细端详,可判定是白人,中年,穿老式连体泳衣。她们聊得热火。对面楼走出一位男性,中年,小啤酒肚,入水后,在泳池角落呆了一会儿后,他移步找她们搭讪,聊上了路,再移几步,紧贴着她们。

  不到十分钟,男人和其中一位女人走出泳池,转移到圆形的按摩浴缸,身子粘到一处。剩下的那位开始在池中游。她的基本功好,几个花式轮换,把小池当比赛场地,溅出好多水花。

  那对男女从按摩浴缸出来,向我这边的楼走。他们无疑对上了眼,下面就要真刀真枪。

  四楼走廊有些抖动,我往右侧看,他们朝我走来。女人金发碧眼,大腿细长,连体泳衣几乎要被沉重的乳房爆裂。经过我,我认出她,她和另一位女性同房间,房间在电梯边,我上电梯的时候碰过面,客套过几句。她们来自匹兹堡,结伴来加州度假,准备待一个星期。记得她们说过自己的名字,大众化的美国名字,我听了就忘。

  男的对我点头示意,我报以微笑,心里为他加油。女的一言不发,仿佛不认识我。女人掏钥匙开门。尽管隔得远,我能清晰听到门锁的“咔哒”声,短而急切,印证两个男女交战前的心情。

  出来玩,果然胆子大,认识不到半小时,他们就走到那一步。我自叹不如,一个人苦哈哈地宅在房间,苦哈哈地写什么情爱小说,写得再好,比不上人家实惠。刚才的一个春梦,还做不到美好的结尾。怎一个“惨”字了得!

  过了二十来分钟,另一位女人也从泳池起身,披上浴巾,朝楼这边走。她就是室友。她应该知道,房间紧闭,两个人在里面干好事。她能进去?赶走那个男人?加入,玩3P把戏?

  我激动地从冰箱再拿一罐啤酒。身为吃瓜群众,断定下面的戏码只会叠加精彩。

  走廊微微颤抖。深黄色的灯光亮起,给周遭增添暧昧的氛围。那个女人低着头,浴巾紧扣,悄悄从我面前走过。她的胸部大小适中,大腿粗壮,屁股圆润匀称,脚踝红嫩,冲淡了面相平庸的缺点。她走到房门前,解下挂在钥匙孔上的一条红带,无奈地摇了摇头,一时僵在门口。

  等她回转,离我几步路的时候,我开口说话,进不去了?

  她身体退缩,望着我,冷冷地点头。我说,我是你们的邻居,我们见过面,在电梯里。你不介意的话,在这儿坐坐。

  她停住脚步,探头看看我房间内部,想了想,说,哈,对,我们确实见过面。你是个很友好的伙计。好的,谢谢。

  我从里面再拖出一把椅子,说,要不要喝一杯?水?啤酒?果汁?

  她说,水。

  她坐下,身体前倾,领口松开,露出大片乳房。她拧开水瓶盖,象征性地喝一口,用手背擦嘴巴。

  我们默坐。她伸直双腿,涂了红蔻丹的脚趾勾动。我忍不住,问,房间进不去?

  她叹一口气,说,红带挂那儿。

  我好奇地问,红带?

  她说,我们在匹兹堡当了快四年室友。我们有个约定,只要一方在门口挂红带,另一方不要进去,想办法到别处消磨时间。她比我更受男人欢迎,差不多每个星期带不同的人来,挂红带的次数远远超过我,尽管我远比她聪明。

  我说,绝大多数男人对聪明的女人非常恐惧。

  哦,是吗?她挑起一道眉毛。她接着说,匹兹堡在宾州算大城市,我们都有车,找到地方消磨时间很容易。来加州,没车,我现在能去哪儿?手机又没带,只能干耗在这里,等他们完事。

  我对那个男人的战力做最慷慨估算,说,你的等待不会超过半小时吧?

  她说,才不会呢。

  她笑了,嘴角的笑纹漾起。

  她接着说,我的室友特别能折腾,男人们往往兴冲冲上床,却很少回头。

  我问,怎么回事?

  她说,他们容易高估自己的性能力。

  说到这儿,她笑起来,胸部狂涌。我的下体发痒。我俩素昧平生,头一次见面就谈男女那档子事,可以想象,她跟我一样心情:此时不大胆,更待何时?

  我没话找话说,真安静,加州的夜晚。

  她说,没错,如果不被锁在门外就更好。

  我说,你自己没想过做点什么?我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公平。她在里,你在外,当流浪人。

  借助夜色,大胆的事就该玩下去。由于紧张,我的脸有些发烧。她问,还有啤酒吗?我说,有。就要起身,她挥手制止,说,我自己来。每个房间的格局一样,我找得到冰箱。

  她拎着啤酒,喝一口,放在椅子下面。她自言自语道,怎么这么热?她解开浴巾,把浴巾团在脚边。她的泳衣已经半干,乳头凸现。

  我说,他们在里面享受。我们不能只喝酒。

  她叹了一口气,说,就是,否则太乏味。

  我果断伸出手,搭到她的大腿。她已有预期,往我这边靠,助我的手自动上移。我说,你可以比她做得更好。

  她说,是吗?怎么做?她的腿微张。我乘虚而入,口中窜出啤酒粗气。我说,我不知道答案,但是,我保证配合,让它顺利开始,圆满结束。

  我的手溜进她的泳衣下端,触到她如硬版刷毛一样的阴毛。我想拨开她的阴唇。她抓住我的手,说,停。我们难道不应该先讲清楚规则吗?

  我们两人的手停止不动,静等规则讲清楚之后再启动。我说,你的朋友也这么处理吗?

  她松开手,说,不是。我不觉得她比我认真。

  我拨开她的阴唇,说,我想也是。不过,门口挂红带是个创意。你有吗?是不是拿来挂在我的门上?

  她双腿夹牢我,不让我动作,问,你有套吗?

  我脱口而出,没有。

  说完,恐惧感袭来。写情色小说的男人,出门在外,哪有不随身携带套子的道理?该是标配呀。

  我说,我下楼去买?

  她说,等你买回来,他们可能完事,我可能回房间。我可能不再认识你。

  我只好说,好吧,你松开腿,我们就地继续吧。

  她站起身,朝我的房间里面走,丢下一句话,我太无聊。太多的能量用不完。我想我是疯了。

  我关上门,她拉灭房间的灯,拉开房间的窗。我们相吻。她的嘴唇温暖柔软,她的手先行一步,插入我的裤裆,对我耳语道,想操吗?我说当然。她说,可惜,我们不能。

  我抱紧她,感受她的乳房,拿出绝不放人的架势。

  她喘息道,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吻我,随便哪里。不过,我要面朝窗户,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走廊的一切动静。只要那个男人经过,我们就停止,不管我是不是达到高潮。我不想让我室友误解。

  她的想法接近奇葩,她的室友更奇葩。她们之间哪有什么误会可言?匹兹堡的女人都这样?我被欲火攻身,无瑕与她论理。我说服自己:半杯水总比一滴水没有好。

  我问,我们怎么做?我的火焰随时为你燃烧。

  她笑了,我用一个深吻止住她的笑声。我麻利地褪下自己的衣衫,脱掉她的泳衣,手指用力挤压她的屁股,她在我的吻中呻吟着。

  我们纠缠了一小段时间。我的阳具压在她的肚子上,她的屁股不安分的蠕动。我们不停地吻。我很快就迷失了自己,再问,我们怎么做?

  她说,我坐在你脸上。我是个自私的女人,我敢打赌,此刻,我的需求超过你的需求。

  讨论谁更有需求毫无意义。我乖乖躺下,地板坚硬,硌痛我的骨头,我执意不顾,双手接住她缓缓而下的臀部。光线严重不足,我看不清她阴部,就算灯火明亮,我哪有机会?她猛烈扭动身体,遮没了我的双眼。我在她那潮水漫漫的阴部耕耘。她释放出浓厚的体味,麝香味混合硫酸铜味,阴液味加入,充斥鼻翼,让我几近窒息。各种意象和情节在我脑海中飞速掠过。我是作家—虽然是业余的—欲望焚烧之中仍然怀有身体外的想法。

  她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拉得更紧,靠在她的性器上。我大口喘气,继续舔。我的感官被撕成两半,她那美丽阴户的气味与我吸吮的快乐竞争。我的眼睛只能看到她腹部的阴影部分,她用力将我拉向自己,在大腿颤抖和臀部最后的磨擦中,她达到了高潮,我能感觉到她的欲望顺着我的下巴滴落。尽管我需要空气,但我继续吮吸,继续让我的舌头滑向任何可以抵达的空间。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从梦中醒来。她反手抚摸我依然坚挺的阳具,喘息着说,可怜的宝贝,无处可去?你不可以腾出一只手,帮助自己吗?

  我没功夫回话。 我哼哼着。

  她站起来,脸冲着我,骑到我的裆部,握住阳具,说,噢,我欠你一个高潮。你要不要来?

  她在我的阳具上摩擦。她的阴液使我的阳具变得光滑无比。我指指我们的身体结合处,再指指自己。

  她读懂我的意思。多么聪明的匹兹堡女人!她说,我改主意了。我不急。她那儿还有一会儿。我要好好利用。你,来不来?

  我坐起,将她的脸扳下,亲吻她的嘴唇。我们俩的舌头大跳探戈。她说,我发现你非常迷人,是我在加州度假最美好的遇见。

  我说,加州我不想多说,匹兹堡从此将是我排名前三的美丽之城。

  她说,瞧你说的,多像写小说。

  她略略抬身,找准我的阳具,然后一声喘息,稳稳坐下。我差点要提醒她,我没带套。还未说出口,我被快感击倒。

  管它套不套。

  她再度呻吟,脑袋左右摆动。我双手撑地,奋力穿刺,在最关键的那一刻,拔出阳具,一任阴液外射。我们纯属邂逅,我们不过被一时的激情击倒,大可不必让事情复杂化。

  她握住阳具,等它慢慢耷拉,恋恋不舍地松开。恰在此时,一个熟悉的男人身影,脚步不稳地飘过我的门窗。她突地站起,说,我该走了。

  一场酣畅的性爱,榨干了我的身体。我倒在床上,像死猪一样睡过去。

  睡到半夜,我起床小解。落枕前,习惯性地查看已设静音的手机。斯卡亚回了邮件。她写道:开头写得不错。很想知道下面的发展。如果可以,把已经写好的其他几章发给我。期待中。

  她也附上脸书和INS的账号。她的全名是Skaya Flower,通常的中文译法为斯卡亚·弗劳尔。Flower本意是花,搭配罕见的斯卡亚,十分漂亮而令人难忘的名字。

  我登录INS,给她的账号加了关注,发现她挂了不少照片,从中学到现在,眼见着她完成从花样少女到妩媚少妇—是不是少妇尚不清楚—的美好演进。

  我启动电脑,把大幅描写情色的两章发出。好吧,淡的咸的统统给你,看你怎么消化。

  不是偶遇斯卡亚的缘故,我大概率会按部就班,写情色却守身如玉。我该感谢斯卡亚,给我枯燥的写作注入活力。天亮起床时,我当笔走龙蛇。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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